政事堂,关于修建通济渠的相关讨论正在进行,首先,是由工部尚书宇文恺对整个工程及施工方案进行说明,并接受政事堂诸公的询问。
政事堂诸公,指的是在政事堂议事的三省(中书、门下、尚书)长官,如今加起来有十五人。
可以说这十五人就是宰相级别的高官(宰执),至于在场的其他人,除了御驾亲临的天子及旁听的太子,可以说都是跑腿的。
通济渠的资料,政事堂诸公都已事前拿到手,有了几日的翻阅时间,以便对这个勾连黄河、淮水的运河有一个初步了解,而看资料时产生的疑问,就要在此时让宇文恺做出解答。
换而言之,反对马上修建通济渠的几位宰执,现在就准备发动进攻。
通济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没人反对修建通济渠,但却对何时开工以及如何修建有了一正一反两种意见。
位高权重的尚书令李允信,就是反对者之一,如果他在这次会议上依旧持反对意见,那么天子宇文温也不得不考虑一下通济渠的动工时机。
宇文恺为了今天,准备充分,但他仅仅是从工程角度来阐述通济渠的可行性,对于开工时机及相应一连串问题,要由另外的人来回答。
中书舍人郝吴伯就是其一,本来他即便身处政事堂内,只有接受问话的份,而现在,当然依旧是接受询问。
原因在于郝吴伯以中书舍人的本官,检校营通济渠将作少监,实际上负责了整个施工方案的“可行性研究”工作,他既然对现在举债并马上动工修建通济渠给出了正面意见,现在就得面对反对者的发难。
郝吴伯不是一个人面对发难,新任工部的水部郎中郑通,也陪着郝吴伯一起接受质问。
质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郝吴伯和郑通费尽口舌,好不容易将反对者的质疑一一解答,随后引来了最有分量的反对者尚书令李允信。
李允信不反对修通济渠,只是认为时机不对,朝廷应该过几年开工,而且举债修运河的做法十分不妥。
李允信知道修建通济渠是宇文温的意思,但他作为尚书令,既然认为情况不对就要据理力争,不能让朝廷背负上沉重的债务,其他几位反对者也是这种担心。
举债的行为,无论动机、原因是什么,首先会让百姓以为朝廷快撑不下去了,人心浮动,很容易被别有用心之人浑水摸鱼。
第二,发行所谓公债,向民间募集资金,万一应者寥寥,或者募集不到足够的资金,这让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搁?到时候谁负责?谁负得起责?
前面两点都还好,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举债修运河,平白无故让朝廷背上巨额债务,一旦接下来几年别的地方急着动用大量钱粮,已近负债的朝廷去哪里变出钱粮?
如今年景好,所以公债到期后朝廷似乎有能力连本带利兑现,可万一接下来几年有什么闪失,导致财政收入不理想,届时公债到期无法兑现,那该如何是好?
谁能保证接下来数年,朝廷财政收入盈余,足以支付到期公债的本金和利息?
要是到时出了纰漏,激得民怨沸腾,到时候,要杀多少人,才能平息民怨?
尚书令位高权重,在政事堂诸公里,是最接近宰相一职的职位,尚书令李允信的质问,郝吴伯和郑通是无法巧言令色或者回避不答,而他们也确实没那资格作保证,自己的脑袋也无法平民怨。
这两位“哑火”,有议事权的门下侍郎刘炫同样也无法反驳,道理相同,至于刘焯,因为作为礼部尚书主管学政,今日连进议事堂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反驳。
最后一个为宇文温把关的大将、中书令李德林,面对“发行公债一旦出事,谁负得起责任”的质问,拿出一副时下流行的老花眼镜带上,从面前案上厚厚的卷宗中拿出一些资料。
“非常之事,行非常之道,尚书令所言,确实为国为民,却是过虑了...”
李德林不和李允信纠结举债后到底谁能承担责任,而是针对“风险”二字。
首先,朝廷举债修运河,确实会让不明真相百姓心里犯嘀咕,觉得朝廷情况不妙,但实际上只要朝廷能确保官军将士粮草充足,确保百官俸禄足额发放,出现灾情能赈灾,那么天下就乱不起来。
些许愚民的庸人自扰,不足以干扰中枢决策。
第二,朝廷发行公债,向民间举债募集资金,开的利息是二分,为期四年,这已经算是不错的利息,即便是民间柜坊以此利息揽存都不怕揽不到储户,信誉一直很好的朝廷,难道还怕没人来买公债?
说抓到这里,李德林反问:“莫非尚书令以为,朝廷的信誉不佳,以至于百姓不会踊跃购买公债?”
这种事情李允信哪里可能说是,于是回答:“此言差矣,朝廷信誉自然是好的。”
“既如此,尚书令的忧虑,可以放一放了。”
李德林的反问,可以说是结束了这个问题,李允信当然知道朝廷((天子)信誉好,而即便朝廷信誉不好,他也不可能当面说出来。
以上两点,郝吴伯、郑通、刘炫其实是可以说的,但他们品级不够,面对位高权重的尚书令李允信,不可能反问“莫非尚书令以为,朝廷的信誉不佳?”。
所以只能默然无语,不然锋芒太过,怕是要被人诟病。
所以三人的“败退”,实际上是为了让中书令李德林出来对阵。
前两点质疑,现在算上有了解释,李德林接着说下去。
第三点,朝廷无法还债的风险,实际上不存在。
李德林拿着厚厚的资料,开始摆事实、讲数据:自明德元年以来,朝廷开支与日剧增,主要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平定并经营南中,拓宽益州入交州道。
第二,汉沔开发,组织百姓入汉沔开荒种田;第三,修建叶宛运河:第四,讨伐突厥,并在陇右、并朔等地修筑新式堡寨,加强边防。
第五,出兵辽东,讨伐高句丽;第六,修建永济渠。
以上这六点,自明德元年以来,占了大部分朝廷财政开支,确实造成了沉重的负担。
但到了今年,南中局势已经稳定,需要朝廷投入的资金不再像前几年那样多。
随着益州入交州道的全线贯通,沿途官府不再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去修路,而且海可以靠着收取商税,增加收入。
汉沔大开发已经初见成效,随着粮食产出增加,随着越来越多的百姓定居汉沔,朝廷不需要如前几年那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相反,已经开始有收益了。
叶宛运河已经运营数年,虽然从运营上来说还是亏损,但亏得不多,再过几年就能收支平衡甚至实现些许盈利,不需要朝廷再投钱。
永济渠也是如此,而比起叶宛运河,永济渠在未来几年给朝廷带来的收入必然是逐年递增。
至于对突厥、高句丽用兵,经过头几年的有效打击,这两处边患已经变弱了,而该建的新式堡寨,也基本建设完毕。
突厥的都蓝可汗,因为屡战屡败,众叛亲离,为部下所杀;达头可汗接连遭受惨败,如今正忙着站稳脚跟,一时半会无力东犯。
可以预见,未来数年,突厥无力主动进犯。
至于高句丽,就更不用说了,朝廷不需要像前两年那样,对草原及辽东大规模用兵,所以军费开支不增反降。
也就是说,未来四年,朝廷实际上没什么额外的重大开支,每年岁入必然有可观盈余,积累四年,怎么会还不起到期的公债?
“天灾呢?”李允信反问,“天灾,非人力所能抗拒,谁也不能保证,这接下来四年,天下都是风调雨顺。”
“即便各地都在修建水利设施,又有蒸汽抽水机,但天灾不一定是旱灾、涝灾,一旦发生虫灾,漫天飞虫过境,赤地千里,届时赈灾都可能会耗尽国库,何以有盈余积累去还到期公债?”
李允信所说“虫灾”指的是蝗灾,但“蝗”和“皇”读音相同,所以避讳称为“虫灾”,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这种天灾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发生。
他的意见,就是国库必须有盈余,确保发生天灾时,朝廷有足够的资金(钱粮)赈灾,否则一旦赈灾不力,导致流民越来越多,那可不是件好事。
面对李允信再度强调的风险,李德林答道:
“凡事都有万一,万一朝廷因为某些原因,暂时无力无力偿还债务,那就可以再举债,先把第一次...第一期发行的公债还了。”
李允信闻言高声质问:“笑话!借债还债,债就越来越多!更别说第一期公债都无力偿还,还要发行第二期公债,届时谁还会去买债券!”
“当然会买,只要百姓对朝廷有信心,当然会买。”李德林说的这段话有些空洞,所以他随后拿出事实:“火轮船,就是信心!”
“火轮船?”李允信抽出一份资料,在手里晃了晃,放到案上,随后说道:“今年年初....”
话音戛然而止,李允信向坐在上首的宇文温行礼,才继续说下去:“年初,陛下亲口说过,说火轮船进展缓慢,距实用遥遥无期,怎么如今就成了百姓对朝廷的信心?”
“那是因为....”李德林微微一笑,“昨日黄州传来好消息,实验火轮船,已经实现了逆水航行时速十五里!”
在座众人听了之后俱是一愣,他们之前可都知道火轮船是什么玩意,因为天子在太液池展示过这种神奇的船只,但这船再神奇,却因为逆水航速比人走路还慢,无法实用化,只不过是孩童玩具罢了。
年初天子还说火轮船不行,这才过了几个月,怎么就实用化了?
真的假的?
李允信也是这么想,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的问:“这....这么巧?”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打圆场:“确定是逆水航行时速比.比常人地上行走要快?”
李德林斩钉截铁的回答:“正是!再过一段时间,火轮船的第一次公开航行就要在黄州进行,届时众目睽睽之下,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有了火轮船这一利器,漕运、航运成本大降,逆水航行时速十五里,日行十小时,从广陵到夏口,不过十日时间,这意味着什么?难道百姓还会对朝廷没信心么?”
“百信对朝廷有信心,朝廷发行公债,就不怕没人购买。”
李德林的话,李允信无言可对,而端坐上首的宇文温,看着哑口无言的反对者们,心跳忽然加速。
火轮船实用化的好消息,是宇文温给李德利的杀手锏,而实际上...
创业者为了融资,不惜伪造、夸大产品参数及相关数据骗风投,这种非常之道穿越时空,让宇文温觉得良心有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