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澹宁轻笑:“身在他国,我怎会不小心行事?为了防止别人跟踪我,我早做了准备。”
随着他的话声,林子四面风声大作,地面虬结的藤蔓突然翻起,藤蔓间电射出无数冷光,劲风呼啸,扑面而来。
除了高踞树上的顾澹宁,地面上已经被那劲风全部包围。
兰倾旖一剑斩断他落足的树。
轰然一声树身倒下,那只猫头鹰咕咕怪叫着飞开,顾澹宁的身影在纷乱的树叶间鬼魅般一闪而过,一阵风卷过似的冲着某个方向而去,那是早就为他准备好的退路,只有那里没有暗箭。
顾澹宁轻功极好,自留下的缺口里泥鳅般一滑便过,谁知道刚滑出一半,脚下便一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竟然有人挖了个陷阱!
陷阱底部,插着排排钢刀,都是刀尖向上,月光下散发着蓝汪汪的冷光。
顾澹宁身子立即掉落,却不惊慌,半空里脚蹬在陷阱边沿尽力稳住身影,几道人影迅速向他扑来,当先一个伸出手就去拉他。
顾澹宁递出手正要去接,忽然看见自己左肩上,多出来一朵紫兰。
黑暗夜林里,身后漫天暗箭背景下,悬空陷阱上方,忽然看见自己肩头多了一朵紫兰,很有点诡艳的味道。
一朵紫兰,绽出了风华与雅致,令人想到了温暖的春风。
但顾澹宁的心情却一点都温暖不起来。那朵紫兰落在肩头,锐利如刀剑般割得他肩膀生疼,白衣上很快染了一片鲜艳的血迹,兰花的香气淡淡,却让他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一软,直往下落。
眼前一花,接应之人也为这兰香所惑,掉进了陷阱。
顾澹宁半分犹豫也无,应变灵活,心志坚定,想都没想直接蹬在那人身上,那人撞到陷阱壁上狂喷鲜血动弹不得,而顾澹宁已隔着那人身体踩在陷阱壁上,借力一纵,身影飞掠而出。
然而他身子刚刚露出陷阱大半个头,忽然看见一个人蹲在陷阱边,笑眯眯地看着他,笑容怎么看怎么有点不怀好意,正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有些急乱的身形。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倒映他此刻狼狈。
兰倾旖等在井口。
顾澹宁面色一变,却仍然不慌,口中短促低吟两声,发出撞击般的古怪音调。
兰倾旖一怔。
一道金光飞射向她。
兰倾旖面色未变,想都没想袖子一挥拍了出去,金光不退反进,向她脸部冲来,兰倾旖这回不敢硬接,只得飞速后退。
人影一闪,顾澹宁已冲出陷阱,背对她在丈外立定,那道金光落上他肩头,他在月下回身,睥睨一笑。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出现了大批铁甲人影,将他拥卫在当中。
月光正升在他头顶,那人立在冷凉月色中,和肩头本命蛊一起傲然回望,一双灵透如水的眸子几分清傲几分冷。
这一番对敌说起来复杂,其实不过兔起鹘落一霎间,一霎间这对年轻人几番争斗各使手段,各有各的惊心动魄高明狠绝,而此刻月下那人转头回望,带笑神情间几分睥睨。
兰倾旖默然屹立,轻轻拍手:“好!”
这一声称赞发自真心,赞这人应变灵活狠辣,真真大将之风。
顾澹宁莞尔,缓缓向铁甲人群里退去,在他那一群人不远处,还有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属于兰倾旖的护卫队伍,正静静地等候着。
顾澹宁仔细盯了兰倾旖一眼,如要深深地看进她的骨子里去,他看了看周围的包围圈,并没有急着突围,在属下的接应下上了马,笑道:“我们来做笔交易吧。”
兰倾旖看着他,笑了,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寒凉彻骨,“我看不出自己有和阁下交易的必要。”
顾澹宁高踞马上看着她,摇了摇头:“你的人比我多,但你也该明白,能够来这里接应我的人,全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就算你手下也同样是精锐,今日留下我,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况且我是光明正大地来朝贺的使节,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朝贺?我若死在黎国境内,势必会使黎国和安国的邦交恶化,到时候闻人岚峥即使是做做样子,也要给安国一个交代,还不是得把你推出去当替罪羊?你看,这完全就不值得。”
“阁下的算盘打得很响亮,想的很好,很周全。”兰倾旖神色平静,负手看向他的目光淡漠,“但阁下的这番说辞,是建立在我是黎国人的基础上的。”
顾澹宁脸色僵了僵,这女子不是黎国人?
兰倾旖嘴角的笑容带了丝若有若无的讥诮,“黎国和安国的邦交恶化,正合我意,如此,顾公子,多谢成全。”
顾澹宁心中哀叹一声,自己这是什么运气啊?
“而且,你说得对,但也不全对。”兰倾旖笑吟吟看着他,声音轻快,“你凭什么这么确定闻人岚峥不会杀你?要我说,你刚才说的这些办法很多很好解决,若我是他,我大可以秘密处决了你,再派人假扮你回安国,等出了黎国国境,你是死是活,又和他有什么关系?那时候即使安国怀疑,也没有证据,谁知道你是死在哪处角落?”
顾澹宁默然,在马上仰首,用马鞭轻轻敲打着马鞍,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他忽然道:“姑娘,为人处世莫要太过迂腐,吃了亏应该加倍索回赔偿,你非要和我拼命做什么呢?同归于尽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错。”兰倾旖点头,笑容懒懒淡淡,“安国多异术,擅控人心神,作为第一世家的继承人,你身上有些古怪的杀敌保命的玩意很正常。可是,我说过了,我是个大夫,而且我对你们安国的异术还是有一定了解的,我还真不怕你动手。”
顾澹宁脸色微变,看向她的目光闪烁不定,却很快冷静下来,言辞犀利地反问:“是吗?你不怕,但是你的护卫呢?他们也能如你这么幸运?你既然不是黎国人,总要回国的,千里迢迢一路跋涉,没有护卫,仅凭你一人,如何应对接下来的路途?莫非你想做孤家寡人?”
兰倾旖终于笑了,看来这位顾家公子还算有几分本事。
“所以?”
“咱们借一步说话,如何?”顾澹宁出言相邀,语气十分诚恳。
兰倾旖看他的眼神很有几分兴味,这个人倒是挺有意思,自己和他敌对,双方都虎视眈眈,逮着机会就恨不得咬死对方,他竟然还要和自己单独“借一步说话”。随即她道:“好。”
顾澹宁的眼睛亮了亮,翻身下马,他身边一个声音粗豪的蒙面汉子连忙道:“主子,不可。”顾澹宁手掌一竖,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兰倾旖和顾澹宁,各自向侧方行走了二十步,在双方人马的视线范围内,隔树站立,相隔九尺。
“这回重新谈交易。”顾澹宁负着手,闲闲看着兰倾旖,扬起下巴,“你放我走,我给你好处,私人的。”
“哦?”兰倾旖挑高眉毛。
“我很欣赏你。”顾澹宁的语气闲淡,如帝王对臣下,并不盛气凌人,却能感受到那种天生的高人一等的尊贵和掌控,“你有没有可能为我所用?”
“为你所用如何?不为你所用又如何?”兰倾旖面容平静,并未对对方这句话加以驳斥。
“你若能为我所用,今夜的事一笔勾销,日后我自有回报你处。”
“真是笑话!”兰倾旖冷笑:“阁下请认清楚今夜状况,你如今是掌控在我手里,勾销与否决定权在我!而以阁下你目前的身份说什么回报,完全没有可信度!若是令尊,可信度或许还高点,我还有可能考虑一二。”
顾澹宁一笑,那笑容不是被讽刺的羞恼和惭愧,仍旧充满自信,仿佛认定自己真的能给出令人满意心动的回报。他也不强求或解释,淡淡道:“现在和你说这些,也的确没什么意思,你也信不过我。这样吧,咱们就来个最简单的,你也知道安国信奉巫蛊异术,我送你一颗内丹,保你日后终生防蛊防毒,即使是最恶毒的双心蛊也奈何不了你。另外送给你一颗海珠并深海蛟油,海珠养颜安神,稳筑经脉,固本培元。辅以深海蛟油,对天下一切内外瘀伤都有奇效,且能提升功力。只要你今夜放过我一次,你看怎么样?”
兰倾旖默然。
顾澹宁仔细观察着她眼神变化,微笑:“我的承诺,万金难换。你何必非要固执己见和你自己过不去?你拼着两败俱伤留下我,除了能出口恶气,还能有什么?半分实际好处都捞不到,你觉得值吗?”
兰倾旖轻笑:“阁下对自己很自信。”
顾澹宁笑而不语。
兰倾旖这句却也不是疑问句,不过是个陈述句,随即她并没有考虑,决然道:“换了。”
顾澹宁目中神采大现,下颌一扬,“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狠辣决断,有大将之风。你何时改了主意,可以去顾家找我。”
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越看越觉得风神皎皎,绝不泯然于众人。真正久居上位的人,即使是改装易服,混入市井,也自有不同于他人鹤立鸡群之处,天下何时出了这么个出众女子?疑惑在心里一闪而逝,兰倾旖已经笑眯眯伸手。
“好话说再多也没有用。”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拿来吧!”
顾澹宁苦笑,从怀中掏出一个浅紫色云纹锦袋递给她。
兰倾旖接了,打开看了看,又听顾澹宁讲了用法,收了起来。
以他们的身份地位,都不屑于在这种东西上动手脚,做这种有失风度的事情。
兰倾旖当下约束手下放他们离开。
安国人的身影很快从眼前消失。
兰倾旖怀揣着战利品,笑容浅浅衣袂飘飘,迎风而立在初升朝阳中,她的眼睛在黎明日色中熠熠闪光。
身后护卫走上前来。“大小姐?”
“通知下去,让他们把前面的伏杀撤了吧,我们直接回燕都。”兰倾旖打了个撤退的手势,最后看了眼少年身影消失的方向,心里扬起了淡淡的悲怆,仿佛看见十万里江山雄浑壮阔,转瞬间分崩离析。
江山血火,步步深谋,争霸之刀于苍茫大地之上劈开无数生死离别,战旗烈烈于万里疆域上,你与我,分立两端,楚河汉界。待有朝一日风云际会,纵横捭阖的长刀出鞘,等候着,将对方劈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