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澄殿里,闻人行云正兴冲冲地和仁亲王说着自己的收获,全然不知一刻钟前猎场惊魂的那一刹。
陆续有人进殿入座,殷凤辰不见温九箫的身影,想到刚刚他急急忙忙离开,心里有些不快,尤其在发现闻人楚楚也不见踪影时更加不快。
片刻后,温九箫和整理好的闻人楚楚结伴而来。
看着两人并肩同行的身影,她目光微冷。
闻人楚楚的这段小插曲知道的人很少,闻人岚峥和温九箫发现闻人楚楚不见踪影时都是单枪匹马找去的,也来不及叫人,都是艺高人胆大,现在人已平安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即使算账也会等回宫后。
但殷凤辰还是能从她换过的衣着上猜出一二。
目光在闻人楚楚脸上落了落,她的眼神很有力度,带着几分嘲弄。“长公主身体可好?”
闻人楚楚笑意不变,礼貌而客气地答:“本宫自然是极好的。”
“哦?是吗?本宫倒觉得长公主不怎么好。长公主至今还要躲在温国师的庇护下生存,需要国师寸步不离地守着,不然就会出事。这样的性格,以后出嫁怎么办?总不能让国师陪嫁吧?不过长公主年纪尚幼,想来还不到考虑这些事的时候?”殷凤辰眉眼微弯笑容含蓄,意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就差明说问人楚楚这辈子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闻人楚楚自然听得出来,也不过一笑而过。“有人庇护是好事,总比想找人求助总比没有强。不过明宜公主你精明能干,想必是不懂这些的。本宫也的确年轻缺乏经验,自然还做不到公主这般自力更生。”
打嘴仗谁不会?你说我小,我就可以反过来说你老。年龄摆在这里,你想不认都不行!
殷凤辰目光微冷,女人都讨厌别人说自己老,她也不例外。最郁闷的是,她都没法反驳。谁叫她的确比闻人楚楚年长?
“自力更生是好事,就怕离开旁人无以维生。”殷凤辰若无其事道:“毕竟没人会喜欢拖油瓶。”
这回轮到闻人楚楚心里长刺,她双唇微抿,打算反击回去却被往这边来的沈瑜拦住。
“两位殿下安好。马上就要开席,两位不进去吗?”礼部尚书风度翩翩地插话进来,一下子就将这事变了味,女人之间那些见不得人的隐秘争斗总不好意思当着八竿子搭不上关系的男人的面展开吧?她们的颜面还要不要?
两个女人都觉得丢人,也不好再争,各自冷哼一声,相互丢过两个示威的眼神分道扬镳。
“多谢沈大人。”闻人楚楚裣衽为礼。
很简单的话,但她相信沈瑜能听懂。
沈瑜也的确听懂了,微微一笑颔首示意,“长公主请。”
温九箫瞟一眼沈瑜,觉得这人的确够阴魂不散的。要他多什么事?有自己在,会让楚楚吃亏吗?咸吃萝卜淡操心。
他觉得没意思,自顾自走了。
眼见殿上的人来得差不多,殷凤辰微笑着开口:“今日狩猎收获颇丰,本宫甚为欣喜,适才猎到一只好鹿,听说鹿血最为补气养颜,特意用滚酒兑过,带来与诸位娘娘和长公主分享。”她打个眼色,立即有侍从送上鹿血。
这场宴是为殷凤辰而设,闻人岚峥拒绝宣国提亲,在其他方面自然有所退让,政治人物之间的交易本就充满妥协。所以对殷凤辰的某些举动,他也不会太过计较,当然,原则问题决不妥协。何况人家言辞举动都没半分不妥,他总不能说我宫中妃子娇生惯养胆子小,估计大半都喝不下去鹿血吧?黎国的面子还要不要?好在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被下颜面也不会下多少,他多的是办法找回场子。
血淋淋的鲜红鹿血,立即让不少妃嫔小脸发白面露怯色,即使兑过滚酒,依然血腥味浓重,这些在家里连杀鸡都很少亲眼看见的大家闺秀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怕。
闻人楚楚面不改色端过碗,喝了。
兰倾旖瞥一眼目光傲然中隐有不屑的殷凤辰,心中冷笑:一碗处理过的鹿血算什么?她连动物尸体都生吃过。
她浅浅抿过几口放下碗,目光掠过其他人,她们这几个高位妃子都喝了,正三品以下的也有两三个多少抿过两口,其他的都没碰。
至于长公主大长公主那边,也只有少部分人喝过。最豪爽的是闻人楚楚,一碗饮尽,就是不知道赌气的成分占几分。
她在看,霍芷晴也在看。两个女人的目光不经意撞上,又很快各自挪开。
这个结果殷凤辰其实有点意外,当然她不会表露出来,仿若无事人的揭过这茬,宫宴依然进行得热热闹闹。
宫宴最热闹的时候,兰倾旖悄悄和闻人岚峥打过招呼,偷偷离开宴席,往内殿深处而去。
今天内侍宫女大多集中在前殿,后面人静声稀,只有成片的桃花树层层簇簇绽放娇艳,胭脂云霞,落英缤纷,在芳草鲜美的假山湖畔显出热闹繁盛的姿态。
她慢慢走到树下,扶着树干站稳,胃里阵阵翻滚,她脑子有点晕,连忙抽出金针刺中穴位,将鹿血吐出来。
刚刚的鹿血,她不得不喝,但她没咽下去,一直用闭穴的办法堵在喉咙。
鹿血是好东西,但对如今的她来说不是好东西。有孕的女子用不得——对胎儿不利。
她以为自己可以撑到宫宴结束,但她低估了孕妇对气味的敏感,血腥味刺激,她撑不到那时候。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她已有身孕。虽才不到两个月,但要注意的事已有很多。头三个月小产的可能性太大,她冒不得险。
她靠着树干,默默地站过一炷香,才感觉胃里没那么难受,收拾好仪容强打精神回席间。
回到宫中时已是深夜,兰倾旖面带倦容精神不济,简单梳洗后直接睡下。
闻人岚峥却没睡,他坐在灯下看着她沉静的睡容,仔仔细细回想她最近的状况,心情复杂。
既希望又不敢抱希望,他有点拿不准自己该怎么办。
他呆坐半晌,直接去找那两个贴身伺候的宫女,也懒得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你们家主子最近的小日子可有按时来?”
玉珑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这种事他一个大男人是怎么好意思这么坦然地问出口的?真是……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脑子里纠结这事,她呆呆地答:“主子的月事已迟大半个月……”她猛的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难道……
“怎么?你们竟然没注意?”闻人岚峥面色微冷。
有这种不经事的贴身婢女吗?
“主子上次出宫遇袭身子受寒,小日子就有些不准,往后推迟过小半个月,所以奴婢也不敢……”玉珑暗暗心惊,连忙解释。
“明天叫个太医来看看。”他嘱咐:“事先别告诉你家主子。”
“为什么?”玉珑还没回神,下意识问。
闻人岚峥冷笑不答。
玉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家小姐心思缜密行事谨慎,又精通医术,如果真的有孕,心里会没个谱?如果提前告诉她,难保太医来诊脉时她不会做什么。
果然主子就是主子,男主子考虑就是比她们周全,想不服都不行。
次日来诊平安脉的正是明院判,兰倾旖听到消息时怔半天,回想自己最近的细微变化,知道自家夫君的确是已注意到,也不会给自己隐瞒机会。
她将宫女太监都打发出去,只留玉珑、玉琼和方姑姑在身边。
魏公公亲自守在门口,就等着太医张口就去报喜,这种讨赏的差事,跑多少趟他都乐意。
“恭喜娘娘,脉如滚珠,的确是滑脉。”明院判喜笑颜开连声道喜。“孩子已有近两个月,娘娘大喜。”
皇室有喜,普天同庆。无论如何,这是件大喜事,不管钰贵妃这一胎是男是女,至少皇室都有下一代。
兰倾旖毫不意外地点头。“胎像可稳?”
看她神色平静似早有预料,明院判不由一怔,“娘娘胎像还算稳固,只是娘娘思虑过多,恐怕对胎儿不利。”
兰倾旖容色淡漠,看不出什么喜怒,眼睑半垂,辨不出眼中神光。只唇角弧度刚刻,微带无奈。
她不可能不多加思虑。这孩子来的是时候,也不是时候。可以想象,这消息传出去,别说后宫,就是朝堂,都会有不少声音。甚至都不知这孩子有没有福分出世。
“饮食上有什么要注意的?”还好她很快平静。
明院判松口气,“娘娘的身子调理得很好,只要放宽心就是。头三个月最是重要,还请娘娘万事小心。”
“多谢明院判。”兰倾旖郑重点头。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太医身上,也就没注意外头闻人岚峥已大步过来。
老远就见宫女太监都被打发得远远的,只魏公公一个人在门口守着,他就知道里头太医在诊脉。
他也不管失礼的魏公公,自顾自掀帘进去,还没看清人影就直接问:“诊断情况如何?”
满屋子的人闻声吓一跳,连忙转身行礼请安。
“都起来。”闻人岚峥不耐烦地摆手,目光紧盯明院判,“怎么样?”
“恭喜皇上,的确是喜脉。”明院判连声恭贺。
闻人岚峥怔在当场。他的确猜测过,但其实他不大敢抱希望。他可没忘记当初两人是为什么事冷战多日僵成死局,内心里他从那以后就把希望降得很低,即使想过她会改主意,但当得到这超出期望值的答案时,他还是不敢相信。
太过狂喜意外,以至于他这么多年淡定沉稳的情绪,在这一刻汹涌澎湃,被那重大消息的海潮冲破堤岸呆若木鸡,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激动,热血得像个少年。心愿得成的欢喜让他整个人轻盈得似要飞起来,飘飘然如临云端,平素沉冷的眸子里一瞬间闪烁起的灼灼亮光,黯淡了日月光辉,让人难以移目。
“叫所有当值太医都过来。”他半晌才回神。
“不用了!”兰倾旖忍无可忍:“不用这么劳师动众!”
闻人岚峥回头对上她黑亮的眼眸,眉头微皱,瞬间明白她的顾虑。
“明爱卿安排一下,将太医排个班次好生看护贵妃,务必要保证她平安生产。孩子出生后所有太医俸禄加倍,你先跟王谦下去领赏!朕还有事要嘱咐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