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独属她们的童年少年时光在眼前如水般流过,她恍惚地笑开,目光渺远穿过层云,看见云烟尽头,那些血与火弥漫的烽烟记忆里,那个清丽少女,正轻笑回眸,给了她一个粲然的笑容。
笑容里,往事如荼靡花绽放,在纷纷而落,那一番开谢中,少年人含笑如旧,世间风云却已变幻。
那时她们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敢大胆直接地说出来,虽狡猾霸气各具特色,却还不失孩子的爽利纯真,不像如今心事深深,隐藏在最幽静的水里还恨不得加上十八道锁。
不过换一句当时年少。
所有人都沉默,听着两个足以动摇天下格局的女子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们的婉转少年青春无忧,她们隐藏在岁月深处的相识相知相扶相依。想起自己年少时那些爱过信任过相扶走过的亲人朋友,想起人生里那些遗失的美丽。胸膛里似有热血在沸腾,不少人默默垂下头。
“那时候我们也不过泛泛之交,一起说说话打打架闲着没事挑对方的刺。她说她要居于人上名扬天下,我只当她说梦话。我说我想做女将军横扫南北让阿爹后半生安宁终老,她笑而不语……”她目光悠远,笑意里带着淡淡自嘲。
连她都没想到,那不是一句空话。那孩子不久后就声名远播,默默为自己心里不灭的血性和雄心苦心筹谋多年。
而她,也在数年后踏上自己的路,为亲人为国家为百姓贡献自己的力量,换一个海晏河清家国平安。
命运的巨轮不断向前,不走到最后一步,谁也看不见自己的归途。
而有些话,却是命运早已画押的谶言,镌刻在她们的生命中,照亮她们的人生旅途。
彼时烟雨云山春衫薄,意气风发芳华光润的她们,在自己梦想的岁月里驰骋。她们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也要承担这种选择背后不为人知的痛苦。很难说清她们之间的情谊如何组成,也许是登临绝顶后更觉寂寞,所以在遇到一个和自己情况相似也不用伪装的同类后,想要互相汲取温暖的心让她们彼此更加靠近。
那段往事,写满她和她半生的美好。
“真正开始走近彼此,是在她开始为人所知引人注目时。”她若无其事地一笑,想起她童年时干的那些惊天动地的事,觉得老天很公平,给你什么就会拿走什么。
别人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搁在小妖身上,是人无近忧,必有远虑。其他世家大族的女孩在童年时关注最多的是什么?同辈姐妹们的明争暗斗?后院女性长辈的妻妾之争?嫡庶之分?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华服美裳?哪家容貌出众门当户对的少年郎?
而这些对小妖都不存在,所以她关注的是家族存亡,是国家大事,是天下格局。
当她开始进入天下人的视线,各种各样的目光将她包围,面对一个幼童展露出的足以让成年人正视的能力时,各种冲击是可想而知的。在享受盛名带来的好处时,也要面对很多恶意和危险。
不是说接近她的人除开她没有真心相待的,但真正能给她需要的温暖和安慰的只有她。
“十四岁殷志成兵犯北粤关,父亲战死军心溃散败退,被迫将北粤关拱手让人。之后白野坡一战死伤数万,诸将连败丧胆,卫国趁机索要北粤关。”她平静地述说天下皆知的往事,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听说过,知道这是她的成名战。
殷志成气势如虹,云国当时已有退让之意,只眼前女子,以十四岁稚龄临阵不退,解父亲尸体上的战甲披挂上阵对抗殷志成。别说云国,整个天下几乎都没人看好她,却没想到她首战告捷,大败殷志成。
可她如今提起,莫非此事还有为人所不知的内情?
“那年白野坡的雪茫茫无涯,朝廷让殷志成打破了胆,没人有信心能赢他,自然也没人支持我,三万孤军独自奋战,粮草支撑不了多久,也没有后援。是她得知消息后强闯师门下山相助,动用赫连家的财力给我提供粮草,陪我在冰天雪地里苦熬半月抓住时机,重创殷志成。后来我才知道,她强行下山违抗师命,在绝命崖下禁闭两个月,可我问她时她压根不承认。”
众人默然,想起茫茫风雪中丧父孤女悲愤于心孤军奋战,以一往无前有去无回的悲壮苍凉,对上成名多年侵犯家园的名将,而千里之外,深山学艺的少女听说挚友困境后不顾一切决然下山,押上整个家族和自己的生命做赌,只为陪她共患难。
不是只有男儿才有性命相托诚感天下的热血,有些女子的情谊同样厚重如山。
“我和殷志成三次接战,将他赶出去北粤关。第三次交战时我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身边的亲兵却因在战斗的最紧要关头不敢声张,怕军心溃散导致兵败,那时正值六月,军营条件简陋,又因交战已久伤亡惨重缺少药材,眼看我性命不保,亲兵迫于无奈向她求助,还是她从师门偷来各种疗伤的灵丹妙药,日夜兼程赶来偷偷潜入军营,易容成我的样子坐镇中军,她不仅要指挥大军反攻,还要用真气为我续命护住我一口游气不失,最后我脱险,她却卧床三月不起。”
“十五岁我中朝中奸人设计,被迫立军令状,时刻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是她巧计围魏救赵,辗转周旋于数州三大势力之间,为我解除后顾之忧,才有后来的胜利。我也才能因此官拜元帅,组建清羽军。”
“十六岁我被人设计栽赃牵扯到兴国公逆案,停职下狱。是她控制言官清流上疏弹劾我有谋逆之心反其道而行之,这才助我摆脱困境消除先帝疑心。”
……
她一字一句咬字分明,语气静冷凝重,所有人凝然静听,似被带回那段年少岁月,看见她与她热血铸就生死相托的信任,看见多年前的少女,趟血火而过,虽千万人吾往矣,只为陪自己的一生知己共风霜雨雪。
殿里八成以上都是士兵,军中多热血男儿,最重同袍情谊,不少人悄悄垂眸,手按胸膛,默然躬身,眼中隐隐已有晶莹光芒闪烁。
很难想象文静纤秀以才智驰名天下的赫连若水,少年时也有这样勇武奋战的一面,也曾为自己珍视在意的伙伴拔剑而起不惜己身,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同袍的生存。当兵的都重视战友情,也难怪女帅听闻赫连若水的死因后会那般愤怒,甚至直接背叛陆氏皇族。
闻人既明怔怔地看着她,幼小的心灵里似还不能完全明白这段话里包含的沉重热血和重如山深似海的情义,又似乎明白却不敢相信。孩子的眼眸里有水光浮动,觉得全身热血沸腾似在燃烧,眼前浮现出那相扶相依的一幕幕,看见两个少女守望相助两心牵系的传奇。
那些不得相见的日子里,她在外征战厮杀,她在朝尔虞我诈,各自为对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说不上谁护佑谁,谁为谁付出更多,因为每个人,都在想尽办法扶持对方,用命。
用尽全力,崩碎牙齿,满身伤痕。
他深吸一口气,心里不知是疼痛还是酸楚,满满的情绪,似要淹没心脏,冲出咽喉,冲出眼眶。
闻人岚峥默默叹气,牵紧儿子的手,无声地拍拍他的肩。
司徒画衣仰望天际,苍凉地笑起来,她忽然转头,目光厉烈如出鞘名剑,狠狠盯住陆航。
陆航顿觉全身刀割般的痛,似身处雪山之巅,被冰刀似的风割过。
心里有种难以置信的惊,还有深深的如坠冰窖的冷。别人在感动尊崇,他却只觉愤怒和恐惧。
那是他记忆中的云国双璧吗?为何会和他印象中相差那么多?若她们当真可以为彼此交托性命出生入死,那司徒画衣心里对他的愤懑和仇恨有多深?
他环顾四周,看见每个人,无论阵营无论心性,都沉浸在两个女子的铁血丹心中,不少人双目含泪默然行礼,他只觉眼前有无数迸射着森森利齿的巨轮撞过来,撞得他头昏眼花心血飞溅。
总以为坐拥天下,却原来一无所有。
“怎么会?怎么可能?!”
一片死寂中,响起他疯狂的咆哮声。
“怎么不会?”司徒画衣森然冷笑,目光锋利如刀。
“为什么?为什么!”陆航嘶喊出声。
“你不仁,别怪我们不义!”司徒画衣冷笑俯视他如今癫狂狼狈的状态,用目光凌迟他,“你既然几次三番对我们下杀手,我们为什么不能还手?”
她们从来不是别人打到头上还不还手的人,他想杀她们,那她们就先杀了他。
小妖中途夭折做不到的事,她来做。不让他后悔莫及,承受世间最痛快的报复,怎能泄她们心头之恨?
“好……好……好!!!”死寂般的沉默后,突然爆发出疯狂而凌厉的笑声,陆航笑得头发散乱,笑得全身发抖不胜寒凉,笑出满脸泪水一身讽刺,笑出深埋的后悔、不甘和痛恨,“好!不愧是云国双璧!你们太配了!”
司徒画衣淡淡瞥过他,“当然!你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我们为你挣来的,我们不配谁配?”
所有人都被这狂妄而清淡的话语噎住,想反驳又找不到理由。
司徒画衣已厌倦这没完没了的废话,告诉陆航原因算她善心大发,她没义务照顾他的心情。
她转过头,看向闻人岚峥。
后者接到她的目光,神态平静。
千层玉阶上,金色龙座熠熠生辉,这大好河山已在他脚下。
百官俯首,兵将叩拜,人人屏息等待着尘埃落定的结果。
闻人岚峥步伐从容稳定,带着儿子一步步走到玉阶前。
呼吸声被可以放轻,人人瞪大眼睛。
随即他们看见,站在宝座前的帝王,平静地俯身掸干净宝座,然后毫不犹豫地抱过身边的孩子。
将他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宝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