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素来是很好的掩护,黎国大军在白天的骚扰后,选择夜袭。
扬尘蔽日的大军以悍然之姿,势不可挡地冲向虞城城墙,投石车、床弩、弩炮,各种大型杀伤武器都压上阵,呼声如潮,军队纷纷涌涌上前,以绝对的兵锋杀气,绝对的人数优势,恶狠狠压上刚换防对地形还不太熟悉的虞城守军。
当夜里火光映亮天空,喊杀声如潮,无数百姓躲在被子里不得安眠,城上城下箭落如雨,步兵顶着箭雨,沿着云梯往上爬,不断有人掉落在护城河中,又不断有人沿着他们爬过的路往上爬,爬上城墙的便和敌人肉搏
大块巨石不断砸上城头,爬上去的士兵们越来越多……
广阔的平野上,不断有鲜血洒落尘埃。
喧闹整夜,次日清晨,虞城城头已飘起黎国白底腾龙帝旗。
血气未消的虞城默然伫立在清晨的冷风中,士兵们忙着打扰战场。
帝旗下,月白衣袂宛若流云曼卷,清浅的颜色并未因这浓重血色影响,明润得像天边云彩。
闻人岚峥负手身后,淡淡看着天边逐渐明亮的橘红天空,眼神里云涌波卷。
连珏站在他身后,俯视脚下平野,岚气未散,田野上薄薄新绿,被霞光映出淡淡的粉红,视野里无限开阔。他很享受这阔朗的风景,“怎么?还在担心皇后?”
闻人岚峥不答。
连珏看他那样子就知道自己没猜错,“你抢先一步替她杀掉顾澹宁不就行了吗?”
“我大致想到一点对付他的办法,等再过一段时间,准备更加充分,她差不多也回来了,就留给她亲自去报复吧!”闻人岚峥转头看向歧阳城方向,神情意味深长。
“别露出这种表情,你每次露出这种表情,我都觉得全身瘆的慌。”连珏摇头,连忙退开几步。
珍爱生命,远离要使坏的主子。
“哦?你做过什么亏心事?”闻人岚峥斜眼瞅着他夸张的表现,觉得心情不错。
有时候他挺羡慕连珏的潇洒随性,也欣赏他的坦然,即使他自己做不到。
“臣两袖清风天地可鉴,从来不怕鬼敲门。”连珏大无畏地答。
闻人岚峥看他满脸正气,想笑,又努力忍住了,“得了,别废话了,赶紧研究研究继续进军的方案!”
大军首战告捷的消息很快落在各国掌权者的桌头,没想到重兵把守的虞城也不过在短短的七天内落入闻人岚峥之手,浓重的阴云密布在安国上方,惶惶不安时,最该动的人,却按兵不动。
祭坛上淡青火焰熊熊燃烧,给人的感觉却是冷的,这里一年四季都有一种消散不去的寒冷感,或许也不是冷,而是过于空旷安静形成的寂寞。
这是一间静室,室内空荡荡的,除开玉阶上的椅子,什么家具摆设都没有,四面墙壁上却挂满各种各样的镜子,镜子造型古怪颜色各异且绝不重复,反射折射交织纵横成奇特明亮的光网,五色迷离,光怪陆离,刺得初入此地的人睁不开眼睛。
顾澹宁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俯视底下的下属,伸指摩挲着本命蛊的脑袋,姿态懒散,神情冷漠。
他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已定的事实和无谓的追索上,虞城的布置他虽没参与,但内心对苏广韬的手段也是佩服的,想不到这小子竟然这么能忍,硬生生装了二十年的纨绔子弟,可惜了当年家族里费尽心思对他下的阴手。
安国如今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他没必要打破,也不想打破,本来还想慢慢布置,现在看来也没时间了。
闻人岚峥,分明是有备而来。
他的目标,毋庸置疑是自己。
他笑意淡淡薄薄如荒原初雪般蔓延到整张脸,黑亮的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他的笑总是很奇特,明明清若流泉,却总染不到他的眼睛,看起来有种冰冷的虚幻感。
不用闭眼,他都可以清晰勾勒出边境地区的地形图,也清楚知道以安国各地驻军的兵力和如今的状况,是拦不住闻人岚峥的。
拦不住,就不要做无谓的牺牲,让他进来,让他的信心膨胀到最高点,让他麾下兵将的士气高涨,然后,在他们最得意爬到最高的时候,将他们推下云端。
那才叫痛快!
他唇边的笑意深了两分,对那样撕心裂肺如坐针毡的场景很期待。
当然,如果能凭借这个机会引出那个心腹大患,就更值得期待了。
他找赫连若水已有很久,这些年他心里始终有些不安,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她真的死了吗?
没有答案。
事情进行得很完美,也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可他还是起了疑心。
因为闻人岚峥的动作。
他至今没有承认赫连若水的死,没为她修寝陵,至今仍在等她回来。
好吧,如果说他因为伤心过度又没见到尸体宁可自欺欺人也说得通,可真的这么简单吗?
虽然他觉得以赫连若水的性格的确有可能对闻人岚峥隐瞒自己的师门,但也只是可能。谁能担保这女人不会被爱情冲昏头脑,将世外名门的秘密出卖给闻人岚峥?
不仅他在怀疑,苏广韬也在怀疑,甚至很有可能已经确定。
去年黎国贺寿之行,苏广韬有意争取不假,他不想去也是真。
闻人岚峥不是什么好东西,万一他撕破脸皮要趁机宰掉自己,他还真没把握逃生。
虽不知道苏广韬的用意,但想来和赫连若水脱不开干系,步步紧逼的苏广韬已对顾家构成威胁,如果贺寿之行能借助闻人岚峥的力量削弱苏家,也未必不是好事。
可惜闻人岚峥是盯上他了,死活不肯让他如愿以偿。
遗憾的同时他忍不住叹气,看来真的不能再心怀侥幸。
那女人,十有**还活在世上。
她现在在哪,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可帝师的实力的确很厉害,顾家好几代人穷尽心血都没能找到他的所在地,他也没办法。无奈之下只好盯紧闻人岚峥父子俩找线索,想不到他们一家三口都那么能忍,五年来愣是没有任何联络,像对方真的死了一样。
恨得呕血的同时他也忍不住佩服,那个生平大敌的确很厉害,不愧是帝师苦心培养的继承人,还真看得起自己。
不过,我看你这次还坐不坐得住!
你如果还能忍下去,我的确要佩服你——毫无人性!
指尖微弹,送出暗号,他淡淡吩咐。
“通知叶瞬,发动第二套计划。”
“是。”
有人匆匆地去,有人匆匆地来。
见到对方,他眼底露出一丝厌倦,抚摸本命蛊的手指却更加温柔。
“又是那群老腐朽要讨论如何应对女王和苏家!”他语气肯定,声音微微拉长,语气平直得像比着尺子画出来的直线。
来人深深地弯下腰,不敢答话。
“国难当头,他们还有心情考虑这些?让他们闭嘴!再啰嗦,就全都滚到虞城去!”顾澹宁眼神森冷,神情厌烦,声音里透出逼人的杀气。
“是。”
相比安国的愁云惨淡波涛汹涌,玉京的气氛欢快明朗,监国的闻人既明每天早起晚归坐镇御书房,象征性地管管国务,虽然不能赖床痛苦了点,但比在军营里罚站守夜要好得多,大不了在王座上睡觉,反正王座那么大,完全可以当床用。
趴在御书房那张超大号红木桌上写信画圈,他老人家的日子也过得去。
然而八百里加急的塘报扰乱了他的生活秩序。
“太子,封地急报,谭郡因今年夏天雨水少,报旱灾。”
闻人既明在奏折上画圈圈的手顿住,抬头看一眼报告的太监,沉默一瞬,神情很严肃地问:“赈灾情况如何?”
他不可能一直呆在封地不回,这绝对不现实,如今的封地由那三大家族共同执掌相互牵制,有事直接通知玉京。
“谭郡旱灾,朝廷已经拨下赈济,但被当地官府侵吞,灾民因此发生暴乱,杀官员夺取库粮,闹得很有些不堪。”
闻人既明认真思考片刻,“如今的情况如何?”
“国舅爷已上书,说派去可靠人选赈灾抚民,缉拿当地的无耻官吏,只是过程似乎并不顺利。”太监苦着脸。
闻人既明皱起眉,知道这情况肯定不好对付,大概是陷入了当地官吏的合伙陷害阻拦,这种事很麻烦,不去个重量级人物压不住,可问题是谁去?
按理说他的封地出了这种情况,他必须要去一趟,也未必要做事,得去安安云国降民的心,毕竟黎国皇室掌握云国的时间还不长,还是借助他母后的特殊身份走的捷径,就必须将这层关系处理妥当。
但问题是……他现在,去封地?
先不提国家无主,就说他自己的安全问题就悬得很。
这一去千里迢迢,中途如果出什么意外……
听说他的命很值钱。
可如果不去……
他不希望在云国逐渐走上正轨时生出变数,更不希望因为自己的怯懦生出变数。
去?不去?
头一次觉得压力这么大,闻人既明挥手示意宫人们都退下,握着那卷薄薄的邸报,感觉到自己掌心的汗水已将邸报浸湿,他忽然意识到,当年父母在独自面对危机时,那种决断需要多大的勇气,如今轮到他了,他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