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洪婆婆去镇里,徐昌回来便躲进自己屋里,谁也不见,也不知道张三娘骂了他什么。
张三娘的反应也很快速,第二天就到了庄里来。
依然是刘小乙赶着牛车,车上除了张三娘,还有她的贴身婢女迎儿。
进了庄里,张三娘先狠狠瞪了一眼迎上来的儿子徐平,看得徐平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知道老娘要怎样找自己的麻烦。
见礼罢了,张三娘居中坐下,迎儿一边站着。
张三娘道:“洪婆婆前些年丧了丈夫,中年守寡,性子偏狭了些。这回事情,是她小题大做了,闹得家宅不宁。我把她招回去,只在我身边使唤,秀秀的事情,大家都忘了吧。大郎——”
徐平急忙应声上前。
张三娘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叹了一口气,终于也没在众人面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那个丫头是你身边的人,这回受了委屈,你多宽解几句。再让人给她做身新衣裳,就当我徐家给她赔个不是了。昨天下午我在镇上见过她娘,任家嫂子对我说了不少好话,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这回事情终究是我们家里做得过了,街坊邻居面上也不好看,你说给她听,不要在心里留下疙瘩。”
徐平没想到母亲竟然如此通晓世情,急忙答应下来。在他的印象里,这帮地主老财对下人就没个好的,哪会这么轻松认错。
张三娘心里却只是叹气,她不这样做又能如何?昨天秀秀的母亲一见她的面就跪下了,一直说自己女儿不懂事,让她包涵。都是街坊邻居,别说人心一般是肉长的,她也不是狠毒人,就是昨邻右舍的眼光都让她脸上火辣辣的。徐家离乡多年,回到这里可以说是无根无底,怎么敢弄得人人喊打?
吩咐过了徐平,张三娘又道:“这处宅子里,上上下下也有几十口人,不能没个人管着。迎儿是我身边人,也有好几年了,各方面都靠得住。自今天以后,她便代替洪婆婆,管着院子里的事,你们所有人以后都仔细着。”
迎儿还不满二十岁,满脸通红,在众人面前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张三娘摇了摇头,身边也没个人了,只好将就,让众人散了。
见徐平转身,道:“大郎,还有徐昌,你们两个留下来。”
说完起身,带着迎儿进了书房。
这里是庄院的正屋,一直都是给徐正和张三娘夫妇空在这里,平时自然有人打扫。这是家主的权威,别人冒犯不得,徐平自己也是住在偏院里。
在书房里坐好,看着跟进来的徐平和徐昌,张三娘道:“这里没有外人了,有几句体己的话说给你们听。”
先对着徐平:“大郎,你这动不动就犯浑的性子什么时候才改?那么多人面前,你是怎么对洪婆婆说话?有什么事,我们是亲娘儿两个,你先对我说了,难道什么时候我倔着你不成?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娘!”
徐平讪讪地道:“我已经改了很多了。”
张三娘只是叹气:“尤其是昨天,把林秀才惊动了过来。他是我的亲家,你的岳丈,你知不知道这份交情多么难得?他一个读书人,本来就不怎么瞧得上我们这种经纪人家,又把家里丑事摊在他面前,他心里怎么想?大郎啊,你也随着林秀才读了好多年书了,都读到哪里去了?一点不明白事理!我还指望什么时候你给我挣个诰命,这个样子,等白了头也没个盼头!以后庄里的事情你少掺和,老老实实去读书!”
徐平一惊,他的乐趣就在整治田地上,读书有什么意思?他前世都读了一二十年了,实在读得够多了。
想了一会,徐平郑重对张三娘道:“母亲让我一心读书,实不相瞒,那样我也就读不下去了。若是两边顾着,我也还能读。我向你保证,这一年绝不偷奸耍滑,在书堂里就好好念念书,外面却又由我。一年之后,我也就知道自己是块什么材料,能不能参加科举挣来官身,那时候自有说法。”
张三娘听罢,笑着对徐昌和迎儿道:“你们听到没有,一年之后就能认清自个,大郎可是读了好多年了!说这种话哄我,你们信不信?”
徐昌道:“小的信。大郎这些日子是慢慢收心了,比不得从前。”
张三娘奇道:“你也这样说?家里老汉也有这意思,我就是觉得自己儿子也没变多少,还是那个惫懒样子!不过都管你跟大郎呆在一起的时候多,想来不是乱说的。既然这样,我就再给你一年时间。不过说好了,为娘的可不管你是不是那块材料,一年之后告诉我的只是哪年能够高中,别说自己读来读不来这种废话。给我挣个诰命在身,与亲家相见也有面子,百年之后到地下去,见了祖宗面上有光。我只有这一个孩儿,什么事情都着落在你身上!”
有一年的时间也是好的,徐平知趣的不再说话,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与徐平说完,张三娘才对徐昌道:“徐昌,你到我家几年了?”
徐昌见张三娘问得认真,忙敛容答道:“回主母,徐昌幼时入门,已经二十六年了。”
张三娘点点头:“二十六年,一转眼就过去了。我记得那年父亲把你抱回来,还只是刚刚学会走路的样子,也不知生在哪年哪月。”
徐昌道:“幸亏先主人收留,徐昌才免冻饿而死,入门的日子就是我的生日,徐昌只过了二十六个生日。”
张三娘道:“说起来,你现在也差不多是三十岁的人了。自从我父亲去世以后,家里常常忽略了你。人说三十而立,你该要成个家了。”
徐昌忙道:“主母怎么说这种话?我吃在徐家住在徐家,这些年来别说冻饿之苦,半点委屈也没受过,这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张三娘不理他,拉过迎儿问道:“你看我贴身的迎儿怎么样?”
迎儿低着头,偷偷看了徐昌一眼,满面娇羞。
她今年十九岁,正是花朵一样的年纪,虽然说不上多么美貌,能被主人收在身边贴身使唤,也不可能丑了,有中上之姿。
徐昌道:“迎儿姐姐是主母身边的人,日日教导,自然是好的。”
宋时称人,除非特殊情况,或要特别点明长幼,极少有叫弟弟妹妹的,与年纪无关,男的称哥哥,或是几哥,女的称姐姐,或是几姐。哪怕是父亲称呼儿子,如后来的宋徽宗称呼儿子宋高宗赵构,也一样是叫九哥。所以徐昌虽比迎儿大了许多,一样称呼姐姐,这是古今习俗不同。
张三娘笑着道:“我把迎儿许给你,你愿不愿意?”
徐昌怔在那里,过了一会才道:“迎儿姐姐是天仙般的人儿,这是徐昌前世修来的福分,主母的恩典,当然万分愿意!”
听见这话,徐平不由看了一眼徐昌。这家伙平时看起来老实忠厚,没想到关键时候嘴中也是蜜里调油,话怎么动听怎么说。
张三娘笑着出了一口气:“这事就这么说定了。迎儿也是个可怜人,自小无父无母,你们谁也别嫌弃谁。一应事情,我自然与家里老汉主持,就当你们的长辈。日子今天定下来,就在三天以后。开头的日子你们委屈一点,先住在这里西厢院里,过几天在外面起一座宅院,一应使用都从库里拨。”
这是让徐昌和迎儿出去单独立户了,徐家也算慷慨,两人当然千恩万谢。
其实这事不能往细了说,尤其是徐昌和迎儿的身份,不能瓣扯开来。
按宋时的律法,是没有私奴婢的,此时的官奴婢也已经绝少,到了宋室南渡,就彻底绝迹了。
平时所称奴婢,都是雇佣来的,都有期限,官府也严禁终身雇佣,契约都是五年一换或是十年一换。到期主仆身份解除,因本是良民,并不需要放良。
但长期雇佣甚至终身雇佣在实际中还是存在的,像徐昌这种就是例子,便只能钻法律的空子。这样在立约的时候,便不能说是雇佣为奴,而只是说收为养子或是养女,这就没有期限了。实际的身份,其实还是奴婢。徐昌认真说起来,估计是被徐平的外公收为养子了,这种关系,也就不可能发生奴婢娶女主人继承家业这种狗血情节,张三娘只是嫁给外人徐正。
而迎儿徐平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有没有期限。如果立约的时候身份是徐家的养女,那关系就彻底乱套。
这就是张三娘把这一节略过去,只说让他们出去成家立户的原因,具体的不能说得太清楚。
问过了徐昌和迎儿,张三娘解决了一件心事。洪婆婆闹出的事情实在让她心烦,但也不放心把家事交给别人,迎儿的性子太软,只好拉了徐昌进来。这是家里自小养到大的人,当然最可靠。
见徐昌和迎儿都羞答答的,张三娘笑着对徐平道:“大郎,你好歹是个读书人,趁着今天大家高兴,替迎儿想个好名字。要出去嫁人了,不能再叫迎儿这种贱名。我们虽是经纪人家,也不能乱来让人笑话。”
若在徐平前世,迎儿、苏儿、秀秀这种女孩名,听起来还是挺有意境的,也有不少女孩这样叫。但在这个时候,都是贱名,基本只有三种时候用,一是家里婢女,再一个是外面**,还有就是作为小孩的乳名。迎儿既然要嫁为人妇,为了她以后的脸面,便不能这样叫了。
想了一会,徐平道:“既然都管随我们徐家的姓,迎儿便随母亲姓好了,便叫张艾嘉如何?”
张三娘道:“有什么说法?”
徐平有些尴尬:“要什么说法?好听不就行了!”
张三娘笑着骂道:“早说你读书不用心,今天果然丢人!不过这个名字倒还叫得,就这样定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