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随着新政施行,朝廷出现一系列人事任免。
以叶清臣为提举天下常平仓兼营田使兼提举天下市易务,以李参为劝农使兼监天下会社,以宋祁提举天下学事兼采风使,以王尧臣权三司使公事。
要抑乡下租息,李参曾经使用过的青苗贷再次被提了出来,经过朝臣多次议论,还是因弊端过多,被放弃了。徐平总结了一下,青苗贷缺乏弹性,利处大,弊端也大。回记起自己前世的农村小额贷款,这种做法实在不具备可行性。
要么由朝廷出钱去补其中过大的风险,就成了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要么由农户自己承担风险,则就会不断出现因此破产的民户。得利的民户未必会记恩,破产的民户和被夺掉放贷机会的势力人家一定会记仇,违反了朝廷取民心而不收其怨的政治原则。
最终,为了解决乡间下等户对天灾**抵抗力弱的问题,在乡间广建会社,严格贯彻官督民办的原则。此前民间自有的会社组织,有宗教性质的一律解散,以闽越一带的会为主的带有非法集资性质的则重订条例,纳入朝廷的统一监查之下。
闽越一带,因为有海外贸易之利,非法集资的会盛行,多次闹出大乱。会社立法后朝廷先派专员查访,尽量订出合适的条例,并推广到两广和京东路。鼓励民间海外贸易,作为官营市舶司的补充。官府设专员对其账目和组织监督,把动乱控制在萌芽状态。
随着民间资本开始充裕,海外贸易必然会走向繁荣,全由官方掌控是不可能的。民间贸易全部交予大海商也不稳妥,容易在沿海出现无法控制的势力。由中下等户集资之后雇人出海,获利之后按股均分的方式作为补充,官方予以扶持,是必要的。这是以后沿海主推的方法,既有利于全民获利,也有利于官方的控制。
内地的会社,则主要是各种专业的买卖社、河渠社、牛社、垦田社,诸如此类。因地因时而设,全国不作统一安排,不由地方州县掌管,每州设监社使,对路一级的监社使统一负责。针对各州实际,官方对不同的会社或者进行扶持,或者进行抑制。
如荒田多的地方,官方引导发展垦田社,开垦土地为主。荒田少的地方,则向河渠和牛各类农具之类引导,兴建水利设施,增加耕牛数量,提高农业的劳动生产率。支持的方式,主要是由官方作保,从银行获得低息贷款,抑制的则提高贷款利息。
乡间的为会社,故由劝农使兼,扶持中小农户,打击兼并之家,让他们的资金向城镇聚集。工业化要求产业聚集,要求农村的市场发展,不要让资金沉淀在乡下。
市易务主要管城镇的行会组织,打破大商户对行业的垄断。以前为了官方控制,方便科配,各行会大多由大商户把持。行会控制着各城镇的商品价格,不允许外地来的客商自由贩卖商品,大商人坐享垄断利润。此时科配已经取消,为了繁荣商品经济,刺激工业的发展,打破行会垄断制度已经势在必行。市易务的设置,与历史上王安石变法的市易法目的不同,不是为了官方取利,主要就是破除城镇工商业中行会的条条块块。
提举常平与以前的功能大致相同,主要控制粮食、油和盐的价格,防止因为民生物资出现大的价格波动发生恐慌。不过与王安石变法不同,是以实物来控制价格,存的是粮油实物而不是钱,也不对外放贷生息。工商业放贷,主要由银行来进行。
营田务是因为可能与地方农事发生争执,不由劝农使掌管,而隶提举常平之下。
提举学事帮助各地设书院,律学、武学之类关乎政事的,全都隶书院之下。此外别设医学、算学,这是全国各州县必设的科目。依各地实际,设百工、农事之学,遵循民办官劝的原则,给予钱粮和师资方面的帮助。
采风使仿古时史官采风之制,尽采民间诗歌、词曲、说话、戏曲等等,凡是诉民之声的尽采之,由朝廷统一编纂。这是一个单独的系统,由各学的学生帮助,采风使独立带人完成,与台谏言官完全无关,也不作为官员政绩的考察。
这些政策的出台,在官员中引起了众多的争论,有的还非常激烈。打破行会制度,便有官员担心朝廷对城镇的经济控制能力削弱,一旦遇到国家急用的时候,征收不急,被奸商囤积居奇,勒索朝廷。诸如此类,林林总总,几乎无一政没有争论。
夜幕降临,吏员在政事堂里点了煤油灯,放到几位宰执中间的桌子上。
徐平使劲揉了揉额头,只觉得头昏脑胀,有些熬不住了。
晏殊扶着腰站起身来,在旁边来回走了两圈,舒缓了一下筋骨,对徐平道:“在如此短的时间要定下如此多国政,有些急了。朝臣争论不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徐平点头:“不错,是有些急了。要不,我们先歇些日子,让朝臣再争论些时间,到时再定。不然,我们定一次,他们争一次。他们争论不休,我们可是撑不住。”
章得象道:“要不,先选几项争论较少的,选几处州县试行?”
“可以,不试行一番,谁能说得明白?”徐平点头。“这样吧,有关城镇的,就先在京西路选州县试行,那里工商好一些。有关乡间农事的,在京东路选州县试行,那里粮食桑麻冠天下。在一州试得稳妥,推之一路。一路稳妥,推之数路。”
几人纷纷同意,这几天处理朝臣争论,大家都有些撑不住。本来正常是午后休务,最近这些日子,全都天不黑回不了家,每次上朝还是吵得不行。还好现在众位宰执都是正当壮年,要是李迪那些老臣,肯定经不起这么折腾。
大道理徐平可以讲,但具体到各项政策,就不是条条能够讲清楚的。他不想自己强推下去,在施行中出了问题,被人抓住把柄来攻击整个改革。大家要吵,那就先让朝臣们一次吵个够。吵也不是没有用处,很多缺漏确实是被抓了出来,可以用来完善政策。
等到大家吵得累了,再选争论少的试行,一点一点推行下去。说到底,现在财政比较宽松,并不是到了非改不行的时候,改革的紧迫性没有那么大,可以慢慢来。
站起身来,徐平道:“罢了,今天就这样吧,反正明天还有得吵。一会我作东,大家一起换了便服,出去饮两杯,松一松筋骨。明天不上朝,不必早来。”
陈执中道:“昭文相公虽禄厚,隔几天请我们一次,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那就用公使钱吧。”徐平苦笑着摇头,“官家天恩,让我们每月要把公使钱全都要用完,不许剩余。除了饮几次酒,还能够怎么用?”
众人一起笑,连连说好。
徐平自己提出来的,待制以上的官员在京城的产业,官员在京为官期间的收入,全部归公。大部分官员的产业收入,赵祯都特旨回赐给了他们,相当于走了一个过场。特别给徐平面子,他家里凡是在乡下的产业,赐了回来,唯有在城里面的,收了上去。这钱赵祯也不要,拨到政事堂做宰执们的公使钱,还让他们每月花光。
凡是宰执们的吃吃喝喝,都是花的徐平在开封城里的产业所得。花着徐平的钱,以朝廷的名义来喂众宰执们的嘴。这是因为赵祯知道徐平在公事上面比较严厉,用了这样一个办法,来缓和他们的关系,倒不是真图徐平的那些钱。
怨归于己,恩归于上,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还是那句话,穿上公服理政,很多时候就不是自己了。有时候耍一些这种小把戏,调节一下气氛。
原则上众官出衙署,是要穿着公服回家,到家换回便服,才能解除束缚。只要你穿着官服走在开封城里,各种各样的避让、行礼之类的规矩就少不了。这不只是朝廷礼仪,还要做给百姓们看,让他们对这个朝廷有归属感。
此时已经天黑,没有必要各自回家,便相约出皇城后,到了接自己的仆人那里,各自换了便服去酒楼。融入了这个世界,徐平已经不再整天神经兮兮地,生怕哪个黑影里窜出个杀手来。开封府的巡逻厢军几乎相互之间都看得到,布满所有的重要街道。只要不钻到看不见人影的小巷子里,治安还是非常不错的。
徐平带着人,与一众宰执步出皇城。宰相可以皇城内骑马,执政不可以,大家结伴而行。天已经晚了,左右无事,便一起慢慢溜达出去。
刚刚走到皇城门口,就见到两个小黄门飞一般地赶了上来,叫住徐平:“昭文相公且留步!枢密太尉在崇政殿奏事,官家口谕,相公与几位宰相速速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