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二月,万物发芽新生。
南浦国边疆频传捷报,将士打退蛮夷五千进犯敌军,消息从宫中传出,传到这漠城,成了街上闲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之话题,更有甚者,锣鼓鞭炮,穿过这紫青屋墙,与千万人同喜同乐,庆喜事,庆盛世。
百姓喜悦,心安,为自己身处于如此一个富饶之都而感到自豪万分。
他们不知,与这外头众人的欢天喜地截然不同,那宫墙内,已是焦灼成一片。
太后的病愈发严重,接连卧床半月,吃尽天下间所有名贵药材皆毫无起色,这几日,身子更是虚的厉害,连吞咽食物都异常困难。
皇帝每日下朝后,来不及顾忌其他,便奔向慈宁宫,终日守在太后病榻前悉心照料。
大家均心知肚明,这太后啊,恐怕命不久矣。
而皇帝呢,能最后尽一片孝心,不只是念及那母子之情,也是做给这千万看人,以求自己那一份有情有义之名。
太后向来佛心仁慈,身处那纷扰后宫数十年,从未失去过先皇的宠爱,如今虽年老色衰,仍旧是世间所有女人羡慕的对象。
她的仁心,不止体现在对当年对妃子们的善意上,也表现于对孩子,孙子的疼爱。
从皇帝,到亲王,到如今的皇子,皆对此太后恭恭敬敬,无一例外。
就连戚子风扬那闲云野鹤,也一日两个时辰,一刻不缺的陪在太后床边,为病中人打气。
这一日,戚子风扬来得晚了些,难得太后精神不错,刚见一只脚迈入这房内,她便稍稍坐起身子,道:“哀家还以为,你又出去寻欢作乐,忘了哀家了。”
这倒像是某种吃醋的言语。
戚子风扬从丫鬟手中接过药碗,舀起一勺细心吹凉后,喂到太后嘴边,道:“皇祖母这是什么话,说的仿佛我平日里都在外头寻欢作乐似的,你宠爱大哥便罢了,可不能如此贬低我呀,否则我可该不高兴了。”
二人都听得出,戚子风扬这番话是为了逗乐太后故意为之。
果真,太后难得的露出笑容,那苦涩的药经过戚子风扬的手,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难以下咽,反倒吃的有几分开心。
“好好好,哀家这一辈子呀,真是被你们几个孙儿给吃定了,没有办法咯。”
太后那嘴角扬起的弧度,依稀能辩出当年是怎样一幅倾国倾城之貌。
数年光阴,沧海桑田,在这牢笼版的宫墙内,耗尽一生。
外人眼中的荣华富贵,实则是一种束缚的枷锁。
戚子风扬目光淡淡,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抬药碗的手也顿在那里,忘了动。
太后轻咳一声,疑惑道:“孙儿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皱起了眉头。”
今日的戚子风扬确是满怀心事,昨夜,他收到宫门守卫送来的一张字条,上头清楚写着安府落难之事,以及安粼光卖国证据被贾锋找到之事。
那是高邑送来的。
一番挣扎后,高邑仍旧选择告密,尽自己最后一丝努力,祈求从戚子风扬那里得到信任。
以戚子风扬如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要救安府于危难中,简直易如反掌。
他也必须去救,即便不是为了安府,也得为了自己拼尽全力。
因为他想要得到的东西,还没有一点眉目。
那幅关于轩麟国宝藏的地图,究竟实在安府内,或是在青墨身上,又或是藏于某个秘密之地。
他一无所知。
却心心念念。
非要得到不可。
只是眼下这轻快,皇帝与大皇子忙于前朝,又得照顾太后,早已分不开身,他在一旁分担辛劳,也无法随意出宫去。
时间紧迫,只能从太后这里寻找突破口。
戚子风扬深吸一口气,将药碗递给一旁的丫鬟,看了一眼太后,缓缓道:“皇祖母,我明日……想要出宫一趟。”
这请求确是太后未曾料到的,虽说今日吃了药后精神尚可,可她自己也知晓,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走入今晚的黑夜中后,压根不敢期盼还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如此的状态,只得是珍惜眼下的每一份每一秒,与自己这满堂的儿孙最后享一次天伦之乐。
戚子风扬一旦出宫,定是不会少于十日。
而太后的身子,是否能安稳撑过这十日,她毫无把握。
关于这话题,无人敢提。
今日的戚子风扬,确是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良久,太后苦涩一笑,摆摆手,这微小的动作已经耗费她不少力气,虚的说话声也小了几分,“罢了罢了,你去吧,这宫中,始终是留不住人的,有你大哥一人被禁锢住已是极大的罪孽,你就出去吧,去寻找自己那份自由去。”
戚子风扬大惊,难以相信如此一番在别人耳中听来大逆不道之语,竟会出自皇太后这一端庄稳重之人口中。
太后笑而不语,那云淡风轻的眼神中,温存着几分未曾实现,却心心念念惦记着的自由人生。
对戚子风扬的一切,她感同身受。
“只是,你定要快去快回,否则该惹你父皇生气了,也对你大哥过意不去,你始终是皇子,既已生在这宫墙之内,就该为天下社稷仓生所分担辛劳才是。”
终究,太后仍旧把话题绕到这个点上。
戚子风扬点头,神色沉重,“是,孙儿谨遵教诲。”
天下苍生,我要的,就是这天下苍生。
戚子风扬面无表情,眼底深邃冰冷。
正当这屋内气氛降至冰点时,身后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那声音规律,不大,像在刻意压抑着,不对旁人造成不必要的惊扰。
若不是屋内无人说话,定也听不到这脚步声。
太后却很是敏锐,在床上躺的时间长了,细微的一丝变化,都能引起她的注意,她一笑,道:“真巧,你大哥来了。”
果然,三秒后,大皇子千式离便出现在眼前。
戚子风扬起身行礼,与千式离目光相交时,淡淡的微笑穿梭而过。
千式离接着给太后行礼,一番礼数周全后,他才坐下。
这两兄弟都心事重重,太后看在眼中,暗暗叹口气,侧身朝丫鬟看了一眼,问道:“翠梅,今日的休息时间是否到了?”
翠梅心领神会,立即点头道:“回太后,今日您已经说了太多话,确实该歇息了。”
“好,”太后点点头,对千式离道,“你今日来的不是时候,我有些累,就不陪你说话了,你二弟有话对你说,你们出去聊吧。”
千式离满脸疑惑,看了戚子风扬一眼。
霎时间,暗流涌动,表面显而易见的情绪下,各怀小心思。
从慈宁宫出来,后天一条林荫路,直通武场。
也不知为何,戚子风扬与千式离并肩,走着走着,就走向了那武场的方向。
一路,两人均无语。
直至那武场内各练武者的叫喊声传出时,才将这凝固这的气氛解冻开来。
千式离微微仰头,看向那远空中漂浮的几朵白云,感叹道,“二弟,咱俩已经数日未曾相约习武了,这拿剑的手啊,恐怕也已经生疏了。”
戚子风扬一笑,“大哥的剑术是父皇手把手教的,无论是起点,亦或是后天的勤奋练习,皆在我之上,我就不去自取其辱了吧。”
千式离苦笑,“二哥这是什么话,父皇对待咱们这群皇子,一项是一视同仁的,怪只能怪,你幼时太贪玩,太不用功。”
本是漫不经心一句话,却像是激起戚子风扬心中某种不甘的情绪来。
他的语气有几分刻薄,“哥哥真会说笑,从出生那一日起,便注定了咱两间的差距,你是长子,生母是皇后,一切顺风顺水高高在上,而我呢?生母打入冷宫自缢而亡,还背上个不忠不淑之名……”
随即是一声冷笑。
千式离有些后悔自己为何挑起这个话头来。
当今皇帝有六个儿子,各个文武双全仪表堂堂,论能力论才智,谁都不输给谁。
如此这般,就更易引发矛盾。
唯有这大哥二哥,从小便交好,直至今日,能存留着一份不可多得的兄弟情。
尤其是千式离,他将戚子风扬看做自己亲身弟弟那般,几乎将自己所有喜怒哀乐都会说与他听,如此难得的感情,他不愿破坏。
当然,究其原因,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千式离知道,有朝一日自己成为太子,成为皇帝,戚子风扬便是他不可缺少的助手,他需要这个弟弟,需要这一份珍贵的兄弟情义。
气氛冷了几秒,千式离先笑起来,“早些时候帮父皇看奏折,见那边疆战事虽渐稳,但我方损失惨重,光是士兵便死伤数千人,看得我实在痛心,一整日都有些神情恍惚,若是说了何不该说的话,还请弟弟往心里去。”
他那么高高在上一个人,甘愿在戚子风扬这个弟弟面前认错道歉,戚子风扬也无法继续纠缠不休,也笑笑,语气软了下来,“我今日的情绪也不太对劲,看着皇祖母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心中确实难受,咱们可陪伴她的日子愈发少了,可我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