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柔出院那天,也送走了许秋宁。
临过安检时,许秋宁扯过她,注视了她半晌,眼神复杂。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叹息,她说:“也许你觉得我没有资格劝你,但怎么说我也是你妈,我还是要说一句,他不适合你。”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江城了。
穆小柔也不反驳她,心平气和道:“鞋子适不适合,只有脚知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次的官司之所以我们会输,是因为江家买通了……”
“妈!”她打断许秋宁,“别忘了,他是站在我这边的,江家怎么做,不是他的责任。”
“但他还是让你输了。”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穆小柔无奈,“我是故意输的,我欠江斯谣一个哥哥,她让我输一场官司一点都不过分不是吗?她想出一口气,我就成全她好了,这有什么好计较的?”
“说到点上了吧!”许秋宁气急,“你也知道你欠人家一个哥哥,那你怎么就不知道你还欠人家一个弟弟呢?你们之间真的可以做到心无芥蒂吗?别说我信不信,你又相信吗?”
“该登机了,时间到了……”穆小柔一边催促她,一边推着她往安检处走。
许秋宁心有不甘,还想说什么,穆小柔正了正脸色,郑重其事地说:“妈,这次回来我们都没有吵过架,好神奇对不对?就好比如我对你一样,我对他也好,他对我也好,都选择了前事不计,后事不提。”
望着许秋宁消失在人群深处的背影,穆小柔第一次感觉,她终于像是一个做母亲的人了。无论是作为一个个体还是作为一个女人来看,许秋宁都是十分出色的,她的事业非常成功,能力与魄力丝毫不逊色于男人。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她太优秀了,她的优秀都用在了事业上,所以她身上总缺乏一种人情味,没有生活的气息。在穆小柔看来,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不过她不想要这样的母亲,她宁愿要一个虽然有点平凡,虽然有点庸俗,虽然有点啰嗦,但是会对她嘘寒问暖,知冷知热的妈妈。
“外公总说我像妈妈,爸,你觉得我是像你多一点呢还是像她多一点?”
穆韩天深深地看她一眼,说:“像你妈,尤其是这牛脾气,一条路走到黑,撞到头破血流也不知道回头。”说着说着,泛起了几分心酸。
“什么嘛,明明就是你养大的……”穆小柔讪讪地嘀咕。她最不喜欢别人拿她与许秋宁作比较,潜意识里,她不想成为一个像自己的母亲那样的人。
“那你有怪过她吗?”穆小柔与穆韩天的对话模式本来就不分什么尊卑,今日她出院,就像一只出了笼子的小鸟,心情格外好,说起话来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不怪,我只感谢她,给我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也对,没什么好怪的。”穆小柔笑笑。
其实,作为子女又有什么资格去怪罪父母呢?站在穆小柔的立场上,也许许秋宁当真算不得一个合格的母亲。但若换个角度来看,为人子女的,难道就真的有权利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母无私的付出,有权利理直气壮地要求父母为我们放弃他们原本的人生吗?
为人父母的,如果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就不该冲动地承接另一个生命的降临,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对子女而言,也是极为不公的,因为我们每一个人没有选择自己父母的机会。
但是,每个人都有追逐梦想的权利。以法律、以道德的名义捆绑着我们的父母,要求他们为自己牺牲梦想与追求,这样的子女同样也是自私的。
如果我们不幸地遇上了唯一的无法替代无可选择的父母,他们恰好是万里挑一的自私的父母,那么,难道我们也要上行下效地选择做一个自私的子女吗?雨果说:“最高贵的复仇是宽恕。”也许我们没有足够的胸怀去宽恕所有曾给我们带来过伤害的人,但是对于赐予了我们生命,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的父母呢?
可以的吧,这个世界,无论是好是坏,无论是甜蜜是苦涩,好歹也能从这里走一遭啊,那么,为什么没有办法宽恕给了我们这个机会的父母呢?父母与子女之间,又有什么是不能被原谅的呢?
“我原谅你了。”望着车窗外身后倒退的树木,穆小柔自言自语道。我原谅你了,原谅了你曾经对我的抛弃,我不怪你了,最起码,是你,让我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
回到家的时候,白怡已经按照习俗,准备了一个火盆放在大门口,要求穆小柔从火盆上跨过,寓意度过了大劫。进门以后,白怡又催促她用一早煮好的热水洗澡。水是用艾草和柚子皮之类的东西熬的,按照白怡的说法就是洗脱晦气。
那一大锅水,看样子白怡是费了一番功夫才煮好的,穆小柔没办法拒绝,只得苦着脸舀起水往身上浇。吃饭的时候,她时不时地抬起手臂左嗅嗅右嗅嗅,老感觉自己身上的味道怪怪的。
谭思明取笑她:“不用闻了,真的挺臭的。”
白怡立刻就不满道:“说什么呢?你自己身上每天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我还没嫌弃你臭呢!”
谭思明只得悻悻地闭了嘴巴,省得自讨没趣。
饭后,穆小柔趴在熟悉的大床上睡了沉沉的一觉。天知道,她在医院根本就没睡过一次安心的觉。
她是被手机铃声给吵醒的。挣扎着从梦中醒来时,手机上已经显示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全部都是江城打来的。她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手机又欢快地响了起来。
“喂……”她的声音带着惺忪的暗哑。
“在睡觉?”
“嗯。”她的头无力地朝下一点。好困,真的好困。
“大音乐家,用你的听音辨位能力探测一下我在哪里。”
“哦?办公室?”手机那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熟悉的音乐声,穆小柔突然就来了精神,一边和他漫无边际地闲扯着,一边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悄悄地经庭院的后门往小公园的方向走。
“今天下班时间真早。”她说。
“今天老板心情好,全体员工免加班,到酒店去大吃一顿,费用老板全包。”
“那么请问江老板的心情为什么这么好,出手如此阔绰?”
“因为今天有一只猪从医院回来了,江老板急着要来见她。”
“那你见到她了吗?”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弱弱的。
“还没,估计是作为一只猪,她太笨了,不知道我在哪里。”
“谁说我不知道的!”她从背后冒出来,重重地往他肩上一拍,饶是镇定如斯的一个人,也被她吓了一跳。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失策了,他完全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找来了。
穆小柔家附近有个小型的公园,里面有个简陋的秋千,由两条铁索加上一块铁板焊成。此刻,江城就坐在那简陋的秋千上,两条长长的腿随意地晾在地上。她绕到他面前,得意洋洋道:“嗨,江老板!”
他失笑,说:“不错嘛,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
“那是,你才是猪呢!”她的手肘随意往他肩上一搭,眼神往上一挑,“别装了,我知道你一定很好奇,十分好奇,非常好奇,我是怎么猜到你在这儿的!”
他没有理会她,而是细细打量了一下四周,突然眼眸一亮,指了指那几个在打着拳的老爷爷老奶奶,说:“歌声。”
她推了他一把,又羡慕又妒忌地说:“同样是人,怎么你的脑子就格外好使呢!”
穆小柔这才注意到,秋千旁边还蹲着个小女孩,她正在玩着橡皮泥,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江城,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含着一丝怯懦,更多的却是敢怒不敢言的不甘。
穆小柔忍俊不禁,说:“哎,你该不会是抢了人家小女孩的秋千吧?”
“让她叫哥哥,她非要叫叔叔。”他不咸不淡道,那表情是多么的……理直气壮。
“江叔叔,都一把年纪了,就别装嫩了。”她鄙夷的眼神还没送出去,他突然一把将她往怀里捞,她就这样踉跄着跌进了他怀里,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有本事再叫一声试试?”他威胁到,“那晚不是一声声‘哥哥’的叫得挺甜的吗?”他的唇紧贴着她的耳廓,笑得很邪恶。
气血上行,她的脸刷的一下红得快能滴出血来。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分明是小、人、得、志!
“别动。”他把她箍在怀里。
她担忧地抬头仰望了一下秋千的铁索,问他:“你说它会不会掉下来?”
“有我垫着。”
正是下午四点多的时间,公园里的人并不多,他们沉默的时候,旁边的音乐声就显得格外嘹亮。这几个随着歌声舞拳的老人就住在附近,穆小柔在这里住了将近二十年,对于他们还是认识的。
她指着那台老掉牙的收音机,说:“看到摆放收音机的自行车了吗?”那是一台三轮的单车,锈迹斑斑,饱经风霜的模样。
“那车就是那穿着蓝色衣服的老爷爷的,他右边那个老奶奶是他的老伴,他们每天下午都会在这里打拳,有时候是太极。到了黄昏,老爷爷就会踩着三轮车,载着老奶奶回家,老爷爷都快九十岁了,没什么力气,车骑得特别特别慢,就像时光流得慢悠悠的。听老爷爷说,那车年纪跟我差不多,都载了老奶奶小半辈子了……有没有觉得很浪漫?”
他没有说话,轻轻地伸腿摇了摇秋千。
“以前我常常想,如果我也能像老爷爷老奶奶那样,慢慢地、慢慢地变老,优雅地变老,那该有多好。”她傻傻地笑了笑,眼里有憧憬在流动,“小时候,我问我爸说,为什么有的奶奶会管他们家的老头叫老伴,我爸告诉我说,老伴老伴,就是老有所伴,就是两个人一起,相伴着慢慢变老。”
“我没有三轮车,不过我体格健壮,背一只猪还是背得起的。我还年轻,不过,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去。所以,不要羡慕别人了,回头看一看我吧,老伴。”
“你说什么?”
“老伴。”他笑吟吟重复道。
她觉得,这真是世界上最最动听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