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歌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下腹中的孩子。不要跟她说什么与生俱来的母性,她连自己的人生尚且过得索然无味,又拿什么来背负起另一条生命呢?
宋颜回越挫越勇,牛皮糖似的黏着她。宋祈声思前想后举棋不定,对她若即若离。她想,自己上辈子大概跟姓宋的有仇,因而遭此报应。
她上次的确是被宋祈声吓住了,他就像一条恶狗,发起疯来会乱咬人,她上有父母下有弟妹,赌不起他的恐吓。后来宋颜回筋疲力尽地对她说,你自由了,她信了,真的信了。
宋颜回把她保护得很好,这一次是她不谨慎,自己送上门去,怪不得他,真的怪不得他。
那天清晨她在宋祈声身边醒来,她并没有多惊讶,甚至没有气愤、恼怒,一切理所当然地符合当时场合的情绪她都没有,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想,好了,这番没完没了的纠缠总算是有了个了断,宋祈声得尝夙愿,她可以解脱了。然后宋家的人忙着处理掌权人的后事,忙着分割财产,宋祈声与宋颜回一下子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她过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如果没有那个孩子的到来,她想她会继续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平平淡淡的,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不清楚宋祈声是如何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也不清楚他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居然厚颜无耻地要她把孩子生下来。
她第一次到医院打胎,被他吓了回来。后来,他喝得醉醺醺地找上门来,被她拒之门外。借着酒劲,他不时拍着门板,自言自语到:“宋颜回那破小孩给了我两块地皮还有朗度的所有股权,要换你的自由,你说他傻不傻?可是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我在要了以后竟然有点儿后悔了,我真想看看我们的孩子生出来以后长什么样子,是像你多一点呢还是像我多一点,女孩子的话当然像你比较好,长大以后肯定是个大美人,男孩子嘛,还是像我吧,长得还过得去,关键是比较爷们儿……”
他一改平日里的阴狠劲儿,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胡话,她本不想听,结果隐隐约约地听了不少,觉得这个人可恨可憎,好气又好笑。
她第二次到医院打胎,宋颜回守在楼下,死乞白赖地要跟着。他的精神不太好,想着他已经在楼下守了好几天,她的心有些软,最终也就由得他跟着了。
这一次,直到她走进手术室,宋祈声都没有出现。她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男人,你不能说他完全没有真心,但他的真心也仅限于百无聊赖之时的心血来潮。她始终敌不过他的事业和野心,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穆小柔给许云歌打电话,接的人是宋颜回。
她到医院时许云歌还在手术室里,宋颜回坐在外面,双掌交叠着放在膝盖上,头微微低垂,额前几绺凌乱的碎发遮住了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
她走到他身旁坐下,他扭头望了她一眼,扯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复又低头陷入了沉思。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良久,她踌躇着打破了沉默。大错已经铸成,无论她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苦笑,说:“说实话,一开始我真是有点恨你,她那样的人遭受到那种对待怎么受得了?后来想想,我自己也不是完全清白的,我也有责任。”是他没有处理好与江斯谣的关系,才会让许云歌成为牺牲品,他也有错。
我们不是超人,没有普度众生拯救世界的本领,我们不是圣人,所以犯错是被允许的,但他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他无法原谅自己。
许云歌那颗心本来就比别人的冷,需要用更多更多的温暖才能捂热,而他还没来得及把它捂热反倒先让她寒了心,他怕是离她越来越远了。
“你说你欠她一条人命,是江子皓吧?江家的小公子,就是她一直放不下的那个人吧?”分明在问她,却是肯定的语气。
“宋颜回,如果你对云歌是真心的,就请你务必从江斯谣和宋祈声的手下保护好她,如果你对你们的关系仍然有顾忌,那么就离她远远的。”她的表情十分严肃,说完这一番话后站了起来,“不要告诉她我来过。”
他依然低着头,如果不是细心看根本没人会发现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她本来是想与许云歌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不过现在她大概一万个不情愿看见她,她也不想刺激到她。
穆小柔刚刚走到转角处,许云歌就出了手术室,她避开宋颜回搀扶的手,眼尖地捕捉到了她远离的身影,几乎是脱口而出道:“穆小柔你给我站住!”她的气息微弱,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凌厉,纵是穆小柔听力不好,这一声呼唤仍然穿透医院走廊里重重的噪声钻到了她的耳内,清晰无比。
她进退不得的间隙许云歌已经走到了她面前,许云歌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看得她一阵揪心,连话也忘记了说。
“你来做什么?”许云歌的态度冷漠疏离,比之她们去年重逢时还要冷上几分,穆小柔的心又是一恸。她们,是真的完蛋了,她们的友情,真的被消磨殆尽了,从前的种种回忆,真的已经深埋时光的流沙河下,一去不复返了。
“你先回去养好身子,有什么话我们以后再说。小产就跟坐月子一样,马虎不得,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说着说着渐渐语无伦次起来,许云歌不耐烦地打断道:“有什么话现在就说了,你跟我来!”
“云歌!”一直默不做声的宋颜回有些不满了,“先回去休息,有事以后再说。”
许云歌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对穆小柔重复到:“你跟我来。”
医院门外有个公园,公园里有个凉亭,只那凳子皆是石泥所砌,坐下去冰凉沁骨。穆小柔脱下外衣铺在凳子上,扶过许云歌就要她坐下去,许云歌略挣扎了一下,无奈力气不如她,被她往下一压便坐了下去,干脆不再纠缠,说:“有什么事说吧。”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被江斯谣和宋祈声算计了去,以后无论江斯谣对你如何挑衅,你只管不理她就是,和那种人没什么好计较的,再也不要轻信她的话。”
许云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吃一垫长一智,我自然不会再轻信于人。你要说的就这些?”
许云歌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真是比拿针刺在她的心头还要难受,但她也明白是自己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以前我总想着爱一个人是没有错的,是不需要改的,现在我发现我可能是真的错了,为了这所谓的爱情,我背叛了全世界,伤害了所有在乎我的人,到头来却是一无所有两手空空。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这么任性地去爱了,我错了,我不求你原谅,你永远都不要原谅我了吧,我不值得。”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勇气直视许云歌的眼睛,只是垂着头自说自话。
“如果你觉得有什么是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如果你不想再见到我,那我就不出现在你面前了。还有,宋颜回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值得你托付终生,你不妨考虑一下。我走了,你好好保重。”她一口气说完,向不远处的宋颜回招了招手,起身就要离开,连衣服也不要了。
穆小柔说话时的语气神情可以用心如死灰来形容,许云歌从来没见过她如此颓废的样子,就像是看破了红尘生无可恋,心中一动,在她走出了几步后“腾”地站了起来,冲着她的背景愠恼道:“你又要走是不是?每次遇到挫折就逃避,抛弃所有人走得远远的,你能不能长点儿出息?”
穆小柔的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渐行渐远的身影显得几分萧索几分瑟然。
许云歌呆呆地注视着凳子上她留下的外套,宋颜回伸手拿过衣服,小心翼翼地折好拎在手臂上,扳过她的肩膀,说:“走吧。”
“我是不是错了,我不应该逼她?爱情是至无可奈何身不由己的一件事,她爱得一定也很累,我还要逼她……”也许是触景生情,眼里竟流下了几滴泪。许云歌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落泪是什么时候了,她早已习惯了坚强,都忘记了原来她也是有权利落泪的。
“云歌,爱一个人的确会累,但快乐与痛苦、甜蜜与哀伤本是源自一体,有爱就有甜,有爱就会有恨,有甜就会有苦,有恨就会有怨,七情六欲皆是人性,自己种下的因就要由自己来承受结果,旁人是替代不了的,这不是谁的错,不过是因缘际会命运弄人。”
命运是个什么东西?大多数时候,命运并没有强大到不可抗拒,它是可以改变的,但有时候,它强悍而不可理喻,我们只能遵循着既定的轨迹,且行且挣扎,所以才说,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所以啊,无论我经历过些什么,将要经历什么,不过是因缘际会造化弄人,不是谁的错,更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她顿了很久,“也不必再纠缠,我与你,不可能。”
深秋的太阳,还是有些毒,他们沿着午后幽静的林荫道缓缓而行,除却她口里说出的这些决绝的话,这人,这景,真是一幅流年安逸岁月静好的写意画。
他觉得,五十年后,依然与她这样并肩而行,绳床瓦灶,蓬牖茅椽,粗茶淡饭,也无不可。富贵繁华骄奢淫乐皆是过眼云烟,繁华与落寞都是一样的,终究归于寂寥,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忆及过去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享乐有过,轻狂有过,荒唐有过,醉生梦死纸醉金迷有过,唯独没有认真生活过。抛却过往种种,没有想象中的困难,昨日种种奢华皆是虚浮,竟不如这一刻来得踏实,他想保护她是真,殊不知保护她的同时,其实也是在拯救自己。
“云歌,你不太了解我,我这个人,最喜欢在不可能的地方创造出一个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