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柔定时会回医院复检,除了正在服用西药以外,同时辅以中药调理。大约每隔两个月,她会到千里之外的老中医那里问诊取药。老中医的诊所每日门庭若市,但看在周锦笙的面上,老中医总会给她开后门。所谓的开后门,就是在正常的休息时间为她就诊。
说到底,在看不见的地方,她仍在受着周锦笙的庇护。
在这个世界上,人心是最大的变数,所以离间是一种滥俗却屡试不爽的计谋。江斯谣煞有介事地挑拨她和周锦笙的关系,如果再年轻气盛一点,穆小柔说不定真的会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就相信了。好在阅历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这些年来她经历过太多太多的东西,这些经历虽不够她规避后事,却足以悔悟前尘。
她相信周锦笙,相信那个穿着白大褂,在午夜昏暗的病房内用着最清醇最动听的嗓音,既似安抚又似命令地对她说:“睡吧。”的周医生,相信那个会痛斥她不懂爱惜自己的周锦笙,相信那个用着柔和却坚定的语气告诉她:“总有一天我会把你的心也治好。”的周锦笙。
那样温润含蓄善解人意的周锦笙,他是一个医生,他总让人不自觉地心生信任与依赖,他的温柔与关怀如和风细雨般动人体贴,润人于无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就是穆小柔眼里的周锦笙,她信任他甚至胜于信任她自己,如果连他都是假的,那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因为相信,所以她没有想过与他当面对峙,她相信他,就这么简单。当然,她不见他还有一个原因,一种愈演愈烈的直觉告诉她,周锦笙对她产生了超出她预算的情愫,而她无法给予对等的回应,相见不如不见。
白怡娘家的外甥即将大婚,她要置办礼物,穆小柔自告奋勇充当苦力,其实只是想出去借疯狂购物发泄一通内心的积郁。这天谭思明恰好休假,于是三个女人冒着毛毛细雨兴冲冲地出发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三个女人也足够凑成一台戏的,不过好戏尚未上演就被周锦笙拆了台。
这个阴雨蒙蒙的深秋午后,穆小柔打着伞等在自家门前,等着谭思明把车开出来,一转头,看见不远处的斜坡上一个朦胧的身影迎着陡峭的坡面,迎着斜风中纷飞的细雨渐行渐近。她感觉对方正在注视着自己,目光灼灼。
再近一点,她终于看清楚,身形颀长,笑意融融,不正是多日不见的周锦笙还有谁?他一手打着伞,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另一只手闲闲地插在毛呢大衣的口袋里,隔着五步的距离,站在她面前,无言地微笑,温暖了这个寒意袭人的秋日下午。
她又惊又喜,既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怅惘,一时间千回百转若有所失,只是怔怔地凝望着他。
白怡从门里转出来,见到他也是惊喜不已,热切地问到:“是锦笙啊,你不是去美国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你老师他老人家还好?”
前段时间,周锦笙的博士生导师病重,生命系于一线,他特意赴美探望。
他的笑容敛了敛,说:“已经去了,上个星期刚举办完丧礼。”
“啊。”白怡略尴尬,连忙招呼到,“外面冷,快进来坐坐!”说罢便引着他往里面走。
“不用麻烦了,阿姨。”他推辞,“我只是恰巧经过外面的十字路口,车子抛锚了,这才临时起意进来看看,真不必麻烦了。”
这时谭思明已经开着车子出来了,穆小柔含笑望了他一眼,说:“我们正要出去,那就顺便一起吧。”
说到这个周锦笙,白怡真是心仪到不得了,简直就把他当成半个儿子来看待,因此一到了购物中心就二话不说地拉着谭思明跑路,把穆小柔扔给周锦笙,还不忘背着穆小柔悄悄地给他抛了个“小伙子你懂的”的眼神。
白怡对周锦笙的偏袒穆小柔再傻也看出来了,懒得拆穿她的西洋镜,等她走后才从周锦笙的背后绕出来,懒懒道:“今天我只想逛街,最好把卡给刷爆了。”
“谁惹你了?”她的脾性他略知一二。
“江城。”她随意地甩出一句。
这回轮到他吃惊了,她的坦白倒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见他不语,她扭头问他。
“昨天晚上。”
她这才发现他的脸色其实不太好,心下不觉有几分歉然,下意识地问他:“你还记得我欠你多少顿饭吗?”
“反正很多。”
“那我现在请你吃一顿吧,反正购物也是花钱吃饭也是花钱,没差。”说罢一脚踏进电梯里,按到吃的那一层。
电梯里人不多,他按到服饰那一层,无奈道:“小柔,我不饿。”他是刚吃完午饭出来的好不好?
“那我们去喝杯热气腾腾的奶茶?”她又建议到。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关怀,他不忍拂她的兴,点了点头。
等他们走进奶茶店里点了两杯奶茶,她才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你真的只是经过我家然后车子抛锚了?”
“车子抛锚是真,不过原本的目的地是你家。”
她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脸上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调侃到:“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啊。”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本来是有事的,现在看来没事了。”他的表情有几分耐人寻味,她细细地观察了一下,算是看出味道来了。
“周锦笙你说你是不是傻?”她好气好笑又有几分心疼,“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你反倒自己心虚起来了,什么都没做你瞎心虚个什么劲儿呀?”
“上次让你见到我跟她在一起,担心你想多了自己难受。”她的样子不像伪装,他终于摇头失笑,也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关心则乱,他记得她曾说过,平生最恨背叛,偏偏江斯谣要利用他们的关系来欺骗她,犯了她的大忌,他一味担心她难过,却低估了她的承受能力与判断能力。
“我信你。”她摇头,再次坚定地强调。
一时间,他也分不清内心究竟是悲是喜。她不爱他,甚至一再隐晦地告诫他,不要爱上她,不要爱她,但这一刻,她又用坚信不移的态度告诉他,她信他。
要知道,信任,它甚至是比亲情、友情乃至爱情更难能可得弥足珍贵的东西。多少血肉相连的亲人,多少亲密无间的友人,多少海誓山盟的恋人,因为缺乏信任而心生嫌隙反目成仇分道扬镳。而她呢?甚至都没有亲口向他求证过一字一句,只是告诉他,我信你。
他是要她的信任,还是要她的爱?他要的,不过是她的另眼相待罢了。得不到她的爱情,至少他在她的心里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其实这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却为此而感到一丝欣慰,他是有多傻?
医人者不能自医,他可以用所学到的专业知识为患者制定治疗计划,帮助他们摒除雾障驱除心魔,他的职业要求他必须是理智的、客观的、中立的、隐忍的、克制的,长期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纵使对于爱情,他自认已经走火入魔病入膏肓,却只能隐而不发。
得不到的爱人,无法停止的思念,他能做的,只是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
“小柔,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毕业后我在美国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出了一场医疗事故,我在美国无权无势就成了牺牲品,被吊销了执业证。当时如果不是江斯谣出手相助从中擀旋,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收场。”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道:“真意外,江斯谣的性格中还有这样一面。”
“人性是很复杂的,最起码我认识的江斯谣就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只是她的心事太重,又不愿意接受任何帮助。”
对江斯谣,周锦笙是怜惜多一点的。他与她的相识是通过留学生联合会,说起来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即使后来见过几次面,也全部是出于偶然,包括她出手帮他那次。
那起医疗事故影响甚广,又牵涉到当中的唯一一个华人,自然而然引起了当地华人团体的关注。当然,这些都不够江斯谣无缘无故地主动帮他,直到他在街头与她不期而遇,出于礼貌,他向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叫住了他
她的声音十分清脆,像是风铃发出的叮叮铛铛声。她说:“等一下,周……锦笙,是吗?”
他没有太在意,友好地笑了笑,她冰霜般的脸也绽开一抹笑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询问:“可以请我喝一杯咖啡吗?”
前几次见面,她给他的印象是高傲,不是她刻意地表现她的不可侵犯,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让人难以亲近。同时,她的眉头总是郁结着淡淡的愁绪。所以,他猜测她大概是心情不好,才会这般反常。
她静静地喝完了一杯蓝山,不加糖,不加奶,他不嗜甜,但看着她喝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他觉得苦。她随意地问了问他的近况,他没有提起自己的困境,挑些轻松的话题来谈论。
临别的时候,她在咖啡店柜台小姐的目瞪口呆下面不改色地撕下门口书架上一本杂志上的一角,提笔刷刷地写下一串数字,塞到他手里,说:“作为你请我这杯咖啡的报答,你的问题我会帮你解决,这是我的号码。”
然后,她没有再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但他的困难,的确是以最理想的形式解决了。
那个女孩给他的感觉,高贵,忧郁,神秘,乖僻,与偶尔从别人口中了解到的那个刻薄、偏执、不择手段的人,完全无法重合。就算是她得意洋洋地对他说,她利用了他,欺骗了穆小柔,他也没有办法对她生气,没有办法去责怪她。
不是因为她曾经不遗余力地帮过他,而是出于职业的敏感,他能感受到她那种无力的悲哀,既可怜又可悲,他感同身受,所以无法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