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绯在制玄朱坊那单子的墨丸,眼见墨坯装入墨模中,苦妈才敢进来打扰道,“苦妈,那更夫找来了,可老奴问了,他仍旧说什么都不知道。”
古绯动作一顿,她拿起一边干净的方巾随便擦了擦手道,“我去瞧瞧。”
苦妈推着古绯轮椅过来的时候,潘狗子正一人在花厅之中坐立不安,案几上的糕点未动,茶水他也不喝,左顾右盼,想离开,又觉无礼。
古绯轻笑一声,她嘴角带起浅笑,伸手一引道,“师父不必紧张。”
潘狗子一回头,见是位年纪轻轻的姑娘进门,他和常人一样,见到古绯双腿之时,脸上隐隐露出可惜的表情,“不敢当,不敢当,小的身份卑贱,当不得师父二字,姑娘还是叫小的潘狗子就行了。”
古绯笑着点头,倏地她眉心起愁,“叫潘……”
“潘狗子。”眼见古绯似乎不好意思说出他的名字潘狗子自发接住了。
他这举动,倒惹的古绯和苦妈失笑,人还真是个老实人。
“咳,潘狗子,”古绯试着喊了声,眼见对方没恼色,又继续道,“你也瞧见了,我这二进小院子里,一共就只有这么老幼忠仆几人而已,数日前,这乌衣巷又发生了那等事,心里实在不安,所以才请你过府,想询问个一二,也好多做点准备。”
听闻是问那日乌衣巷的杀死人的事,潘狗子脸一下煞白,他连连挥手,想都不想就道,“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姑娘你找错人了。”
说着,就要往外走。
苦妈叹息一声,“姑娘,莫担心,老奴晚上一直不睡守夜便是。”
古绯瞧着潘狗子慌张往外跑的背影,她点头不勉强,“那也行,实在不济,就使银子,去雇几个拳脚好手的护院。”
两人正说间,就见原本走到院门口的潘狗子又折了回来,他面带难色,犹豫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问古绯,“敢问姑娘,可是制墨师父?”
古绯点头,“我是易州的制墨师父。”
闻言,潘狗子脸上浮起兴奋的神色,他往前紧走几步,害怕冲撞了古绯,紧张的双手搓着短襟衣摆两侧,“小的想求姑娘个事。”
古绯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潘狗子,“你我毫无瓜葛,我为何要应你所求?”
潘狗子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想了想,一咬牙跪在地上,朝古绯磕了个头,然后道,“那晚上,小的确实看了一点不该看的,而小的想求姑娘的事也很简单,小的家中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小的想让他做个小小的制墨学徒就罢,当然若实在没制墨天份,小的也不勉强。”
古绯沉默,她指腹摩挲着轮椅扶手,好似在考虑什么。
潘狗子忐忑无比的又从荷包里掏出几颗碎银来,放古绯跟前地上,头都抬不起来,“小的知道,但凡是西席先生,教人识字,都是要收束银,制墨行当的规矩小的不懂,可想来也差不多,小的家现今只能拿出这五两银子,若姑娘觉得还不够,小的回去可以再凑凑。”
古绯唇边的笑意没了,她一指地上的银子就道,“你我素未平生,就不担心我将你银子昧下,先假意答应收下你儿子,待再见之时,在以毫无天赋的借口打发了去?”
潘狗子苦笑一声,“小的不愿那么想姑娘,姑娘能从易州到大京来征选贡墨,自然就是有真本事,才能来大京,而能在乌衣巷落脚,小的这几两银子就还入不了姑娘的眼,是以,小的只能试试,若真是遇上了贵人,那也是小的那儿子这辈子的造化,日后能为匠,靠手艺吃饭,不用在像小的一样没出息,打一辈子的更。”
古绯笑了,她嘴角上翘,杏眼微弯,“那若是,日后我要带你儿子离开大京,此生不再归来,你又如何?”
潘狗子怔了下,理所当然的就回道,“那小的就举家迁离大京,随儿子一同前去。”
说到这,潘狗子摸着后脑勺,十分不好意思地笑着道,“小的家就一个婆娘,一个儿子,在哪安顿下来,就都是家。”
古绯说不出话来,她想起自己的爹娘——墨徽和白姿兰,约摸他们最后毅然离开易州,千里迢迢地也要上大京来寻她和兄长墨玄,心里打的主意便和潘狗子一样。
不管是在哪,可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那哪里不是家。
冲潘狗子的这份心思,古绯就愿意先见见他儿子,“未见你儿子之前,我不会应允你任何事,毕竟要学制墨,天赋很重要,若他有天赋,且最重要的是品性醇善,我亲自收下他也无不可,若是不行,便恕我无能为力,至于你说的那晚之日,我也不勉强。”
潘狗子皱眉想了会,他也瞧出古绯没有哄骗他,是以,他瞥了眼边上的苦妈,小声的道,“小的能只同姑娘一人说不?”
古绯挥手,示意苦妈先离开。
眼见花厅门口果然就只剩两人后,潘狗子起身,靠近古绯几步,左右张望了下才道,“其实那晚上,小的根本没昏迷过去,小的看到那下手只手,握刀的手,有六指,第六指比小指头都小,就长在这里。”
潘狗子比划了下,紧张地瞧着古绯反应,“多的小的就再没看见了。”
古绯点头,目露沉思,“这事,你若还想留着性命,最好烂在肚子里,谁也别再说了。”
潘狗子点头,他虽看着老实,可从刚才跟古绯那一番话,就能发现,也是个心细的,所以,这事,若不是古绯问起,他本就准备谁也不说。
古绯唤苦妈出来,叫她拿了几颗金xxx子赏给潘狗子,“若有旁人问起,你就说,我是让你晚上打更的时候,多注意点我这院门,去吧,空了将你儿子带过来我瞧瞧再说。”
潘狗子满心欢喜地应了声,那地上的几两银子他见古绯不要,顺势收了起来,脚步轻快地回去了。
苦妈过来推着轮椅往花厅走,“姑娘,您真有心想收下那更夫的儿子?”
古绯不予置评,“他若真是个好苗子,收下也无不可,那更夫是个识时务的,看着老实,可心细如发,日后我需要人手的地方多,有熟悉可靠的也不错。”
苦妈笑道,“还是姑娘想的周到。”
当晚,更夫潘狗子还没将儿子送来,第二天,就又听说,大京北市另一条巷子里死了人,死的同样是其他郡州的制墨师,死状和前几天的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不是更夫发现,而是邻居听到响动,起来一瞧,才知出事了。
古绯依旧安静,她仿佛没被这事给影响到,又参加了几次左圣司帖子上有说到的墨会,依然锋芒毕露,传出去名头的同时被人所不喜。
她甚至知道,有制墨师父在背后议论,说瞧她什么也被人给杀了,就知晓狂妄不得这样的话。
苦妈愤然,为古绯觉不平,古绯只笑笑,不当回事。
而玄朱坊那边,古绯只制了那一枚的墨丸,就再无买卖上门,她差人将墨丸给梓鸢送去,多余的是半点都不担心玄朱坊会亏了她的银子。
梓鸢的本事,她是知道的,以前能将琳琅阁给玩转的,一个小小的玄朱坊,也不会再话下。
更夫潘狗子没几天就带了他儿子过来,十二三岁的年纪,站直了却比潘狗子还高,穿着一身粗布短襟衣裳,稚气的脸上带着茫然。
古绯也没多说,将人单独带到墨室,随意拿了几枚墨丸出来,让其看了说说哪里好。
还未弱冠的少年一见墨丸,眸色闪亮,他没将古绯的话听进去,反而有点激动的问古绯,“姑娘,我能先用这墨写几个字么?”
古绯含笑点头,她能看出潘狗子虽然家境普通,可还是让自家儿子去私塾识字,所以才有一见墨丸,就那般神色。
她太懂,但凡是文人墨客,对墨丸的那种独特情怀,瞧着好墨,压根就忍不住想要研磨书写一番,更勿论这小小的少年。
少年手很稳,即便心里有亢奋,可从研磨到铺纸,到执笔蘸墨,一起呵成,还真有那么几分书生的架势。
他没写其他的字,就单单一个“潘”字,便满足地放下毫笔,复又将墨丸放回墨床上,推开一步,朝古绯无比恭敬地行了一礼。
“你叫何名?”古绯瞧了眼那字,工整有力,虽还算不上遒劲,可已显露出隐隐的锋芒。
“潘启,潘启见过姑娘。”少年也是心有傲骨之辈,不像潘狗子在古绯面前那般自称“小的”,从不开始,他就和潘狗子不一样。
“我观你更甚喜读书,或者日后出仕?”古绯轻言问道,她手里转着墨丸。
“是,”少年坚定而声音洪亮的回答古绯,他背脊挺的笔直,不见一丝怯懦,“今日来见姑娘的用意,我爹已经同我说过了,制墨虽好,可我还是更喜读书。”
古绯没对他的话多说什么,只指着那潘字问道,“你先说说,这墨丸好在哪里?”
少年低头一看,沉吟片刻道,“墨色厚重,字迹不散,且不沾毫笔,入水凝而不氤染,还有沁人心脾的墨香,是我见过最好的墨丸,比私塾先生用的墨丸还好。”
古绯暗自点头,潘狗子这儿子的天赋还是可以的,只是可惜,志不再此,她也不勉强,“你还是算有天赋,不过,你想学制墨,我也不会勉强,待会我会跟你爹说清楚,想来,日后你若能出人头地,他也会高兴的。”
听闻这话,少年感激地对古绯又行了一礼。
古绯衣袖一扬,将刚才那枚墨丸放至墨盒中,送至少年面前,“送你了。”
少年显然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得此佳墨,好一会都回不过神来,直到古绯将墨盒塞进他怀里,他才听到往墨室外走的古绯在幽幽的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也不是没道理的……”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