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惴惴地跪在父皇面前。
他已经看出父皇的脸色不好了。
“说,最近都干了些什么?”声音不高,但,却如泰山压顶。
“父皇,儿臣一直在工地上呀!偶尔有一天不去,也是因为身子不大好了。”他的声音有点发虚。
“哼,年纪轻轻倒说出身子不大好的话来!”
高就没法接话了。
要说勤快,他自认是不假的,他连做梦都是忙着的。可是当着父皇的面,说身子不大好了,这让父皇怎么听得下去呢?
“工地上死人是怎么回事?”
高猛地抬起头来,心里突突乱跳,“父皇,最近没死人呀,只是伤了几个,一季度汇总一下,高会报上来的!”
“没死人,那伤了的人到哪儿去了?”嬴政用凌厉的眼神盯着儿子。他相信,一切牛鬼蛇神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
这严重的压迫感让高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是不是,……是不是父皇知道了?他的冷汗从额头渗出了出来。
可是……,知道了也没什么吧?这不都是为了父皇好吗?
为了父皇千秋万代的梦想,死个把人算什么,以前祭祀的时候不都拿活人献祭吗?
想到此,他略略提了口气,说:“父皇,您听儿子细细说说。”
“哼!”嬴政别了他一眼,背过手去,迈开步子,走到《长城图》下边停住,一会儿,看看图的这头,一会儿,看看图的那头。梁辰举着灯,陪着。
高的目光只好像钟摆一样追随父亲。
此时,他已经不那么害怕了。他相信自己足以打动父皇。
“父皇,事情确实是高做的。一想到百年之后,父皇可能和泥土融化在一起,高就不能忍受。高就想,怎么让父皇的肉身永远保存呢?前人没有做过,没有经验可循,那就让高这个当儿子的趟开一条路吧!高要让父皇不朽的身体承载不朽的灵魂,高要让父皇在另一个世界也做永世帝王!”
这话说得坚决洪亮,情感充沛,嬴政不由得转过头来凝视着他。
高得到鼓励,继续说:“这件事,高想过,不能拿一个空虚的想法来安慰父皇,一定要自己踏踏实实地验证过,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地用在父皇身上。而且这种事儿,毕竟是不吉利的,现在告诉父皇,只能徒惹悲伤。倒不如让高来偷偷摸摸地干。如果成了,那当然好,高的愿望实现了,高不白做父皇一回儿子。如果失败了,那高也尝试过了,心中也少些遗憾。父皇,儿子生在皇家,什么都不缺,就是希望我们父子能永远做父子。您统治您的天下,儿子抬头仰望父皇的功绩也能荣耀一生啊!”
这话说得嬴政非常宽慰,脸的上冰开始融化了。
他觉得自己还是拉脸拉得太早了,应该给孩子说话的机会。
“父皇啊,高是背负着极重的道德压力在做这件事啊!高为了父皇已经是不管不顾了!若有什么……,或是父皇听说了什么,可不要动怒、不要责怪儿子呀!”他说着说着,竟然哭了。
他是真的哭了,不但有声,而且有色!
嬴政就是一怔,怎么从慷慨激昂一下子变到这个调子上去了?他心中那点刚刚萌生的歉意像只耗子一样,倏忽一下就跑掉了。
“极重的道德压力”,这到底是做了多恶心的事情呢!
虽然他也不当自己是好人,但对孩子们还是有些要求的。
“继续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他的脸又冻上了。
高在眼角抹了一把,吸了下鼻子,一脸无奈,又光棍地说:“父皇,其实也不严重,就是买了几个刚过世的人,把丹砂用在他们身上,但是,……效果不理想,就把他们好好安葬了。”
“就是这?”
高摇摇头,说:“还有,还有买了两个病人,给他们服用丹砂,用的剂量大了,把人药死了。后来身体也没放几天,有味儿了,就只好埋了。”说到这儿,他抬头看了看父皇的脸色,嗯?怎么这张脸的颜色变了呢?晴转阴?好像乌云压境!不好了,说得多了!
“父皇,后来,后来就没什么了!”他决定缩回去,把头缩到壳里安全地躲着。
“没什么了?你不是要踏踏实实地做试验保证万无一失地用在父皇身上吗?就这么草草地结束了?”
“不是,父皇!”高非常为难的样子,欲言又止。
“那是什么?说!”
他开始愤懑,不为做实验的死人,而是为“药死了”这句话。
高的冷汗又出了一层。父皇这是要爆发了吗,按说拿活人殉葬这种事情,在父皇的心里也考虑过吧?
“哎,……儿臣绝不隐瞒父皇。”高的声音开始发抖。“后来,后来工地上出了工伤,儿臣想,反正他们是刑徒,留着也就是多做一个人的工,少了他们也没缺多少劳动力,倒不如把他们的身体用了,积累点经验。于是就这样……”
“还活着吗?”嬴政厉声质问。
“啊——,有一个还活着的,每天控制服药的剂量,但是已经不给他吃东西了。”
“啪!”一个耳光飞过来,高瞬间懵了。
父皇,他亲自动手打人?
梁辰也懵了。皇上亲自动手打人?这是天要塌下来了吗?
嬴政气愤地抖着手问:“你是不是,到了父皇最后的那几天,也不给父皇吃东西了?你是要眼睁睁地看着父皇饿死吗?”
高慌忙辩解:“父皇呀,高绝无此意!这只不过是做试验,高对自己的爹爹哪能这么做呢?”
“不能这么做,那为什么要做这个狗屁的试验?”
“父皇,这是积累经验,要一点点地试,才能摸清药量和药性。儿臣想,儿臣想……”
“你想什么?”嬴政声量陡然提高,吓得廊柱下站着的梁辰一哆嗦,他不由得看了看头顶上的屋宇,似乎灰尘也要被震落了。
高惊恐地解释:“父皇,儿臣想,如果真想不腐,少活几天,早早服下丹砂也是值得的!因为……,因为一旦去了,再服,再服就怕不管用了!就像输水的管道,它没活水了,里边的淤泥就冲不开了!”
“竖子!”嬴政气得浑身发抖。
“父皇息怒,儿臣该死,儿臣该死!”高一头磕在地上,每一下都毫不含糊地撞在方砖上。
整个大厅都是“当当”的声响。
“滚——!”
梁辰紧张地护住心脏。似乎大殿都抖动了!
高的血从额头上流下来,他爬起来,又让自己的袍服绊了一下,再起来,血已经流到胸前了。
梁辰赶忙招呼人把他扶下去。
高这时有点晕,走路都打晃,不知是磕头磕晕了,还是吓晕了。
……
……
之后的几天,嬴政病了。
眼前像立了一堵高墙,它无限长,绕不过去,也无限高,翻不过去。它就那么蛮横地挡着他前行的路,任他憋死。
闭上眼睛,便是无边的黑暗,就像在墓穴里,没有声响,没有亮光。
长明灯的梦想被将闾的一盏小油灯打破了!
想在另一个世界杀伐决断,挥斥四方,结果肉身的保存也不可能了!
他脑子里反复都是和高的对话,无论如何挥之不去。他眼前老是晃动着汤碗和药勺,有个人拿腔作调地对他说:“为了不腐,其实少活几天也是值得的,你乖乖地把它服下吧!”
那声音变着法儿地纠缠他,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甚至还有小孩子的声音,他们说完了还咯咯一笑,笑得甚为欢畅。
他气愤地打翻那汤碗,感觉热汤都溅在脸上,待一醒神儿,却发现梁辰捂着脸关切又委屈地站在榻前。
“这两天,打你几次了?”他虚弱地发问。他的说话声,空虚而飘渺,自己听见了,心情更加黯淡。
是不是,坟墓里传出的声音,就是这个动静?
梁辰摇摇头,没接茬儿,只是说:“皇上吃不进东西,喝点汤水也是好的!”
……
等他稍微有了些力气,他就由梁辰陪着慢慢踱到藏书院去。
这时候的天空,像极了去年的天空,那么高,那么远,地上,也是这样悉悉索索叶子被踩碎的声音。
那时候,小寒坐在那银杏树上,望着远处,像一只想飞又绝望的鸟。
终究,是他把她困住了!
小寒说过,他困住她的同时,把他自己也困住了!
目前,小寒说的都是对的,这个可恨的女人!
但是,他不后悔囚禁了她,说后悔太矫情了。小寒不爱他,他只是遗憾,对上天他还是充满感激,是上天让她陪着自己走下去!
“嬴政病了些日子,你都不说去看一看,没有心肝的女人!”他寂寞地抱怨。
小寒抬头看看他,他的双颊塌陷得更深了。人瘦了,便显得太阳穴上血管的跳动更加明显。
好像胡子的光泽也不如过去了。
人衰老起来,真快啊!
自己是不是也不知不觉老了?两千多年,老成一棵银杏树!
“皇上这话说的,小寒连这个院子都出不了,哪能去看皇上呢!”
“若是能,你会去看吗?”他问她,盯着她的眼睛。
小寒想想,点点头,说:“会的,像看望熟人,看望朋友!”
嬴政扯了下嘴角,嘴唇瞬间就绷开了,血渗了出来。他伸舌头舔了一下,有点咸。
上了火,嘴唇开裂好几天了。
他和她相处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一声“朋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