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封路,南下迂回绕甘州。对镖队一行五十多人,意味着是又踏上一段漫长征程。崇山峻岭山连山,地无三里平,路无三尺宽。走起来的艰难程度丝毫不亚于穿越震区。多少地方都是人烟罕至的原始丛林,除了山野樵夫踏出的小径,想找到一条能过车马的大道都是奢求。
砍树伐灌木,没路自己开,多少日子走下来,包括殷沧海在内都已累得筋疲力尽,只恨不得找个地方倒头大睡三天。作为领队首脑,他不仅要开路,更要保证不迷路。崇山峻岭走错一步就可能谬之千里。沿途所经村寨,雇佣当地村民作向导,方言难懂,交流起来别提多头疼,此外还有最最重要的物资补给问题,他本以为走出震区总能找到村镇备足食水,结果真个走到才傻了。真真是大山沟子与世隔绝啊,聚集几十户人家的地方就已经算大寨。贫苦山民要啥没啥,转遍一个寨子未必能搜罗出几十斤干粮,一行五十多人,路上还要吃喝消耗,真等走进达久滩的无人区,这点准备肯定是不行的。
“殷镖头,这该怎么办?备不出半月食水,达久滩如何能走?”
眼看出离山区,渐行荒凉,囤积的物资七凑八凑也仅够维持七八天。殷沧海真是被难住了。该怎么办?多等些日子筹足了再走?就现状而言已经不可能。这一路艰难险阻,吃不好、歇不好,担惊受怕,体力透支,再加穿行山区水土不服,铁打的汉子也终究是人啊。之前在地震中受伤的就已经率先病倒,走到现在,发烧的、风寒的、上吐下泻的,病恹恹虚弱无力者已快占到全员一半,路上缺医少药,根本没有条件照顾伤病,如果不能早回西凉,天晓得会拖出什么大问题来。
殷沧海进退维谷,拖不得、等不起,和众人一番商议,最终是水生一句话定乾坤:“哥,俺姐的护身符那么灵验呢,俺相信一定能保佑咱们平安走出去。”
就这样,镖队一行硬着头皮,在物资不足的情况下冒险踏入达久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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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凉无人区,真如有经验的老镖师所说,放眼所及不见鸟兽,除了一些耐旱的沙棘灌木,连点绿意都看不见。昼夜温差巨大,白天能把人晒得脱水,到了夜里却又冷风嗖嗖冻得睡不着。对于已经病倒的不少人,恶劣环境无异于雪上加霜。汇通号的陈掌柜,本来就已经在地震中砸断了腿,经历这一路的颠簸惊吓、劳苦风霜,到如今着实已病得不轻。高烧不退,咳喘不断,虚弱躺于车驾,也只比死人多口气。
有限的食水必须先保证伤病,殷沧海又下令将所有坐骑让出来,还算健壮的负责赶马赶车徒步行。大头马乌骓踏雪性子高傲,除了他坚决不让任何人骑。任凭殷沧海万般安抚也没用,无奈之下只好调换套车之马。
“好伙计,先委屈委屈你,等回到家一定加倍补偿。”
乌骓踏雪成了拉车脚力,换下来的马匹驮载伤病。这家伙不愧是野马的领袖,载银箱最大最沉重的一辆车套给它,走起来却比所有马匹速度更快。
热!渴!
如今已过七月中,秋老虎发威,正是日头最毒辣的时候。艰难行路,憨小子水生晒得晕天黑地,脱衣服光膀子只想舒服些,当家哥看到立刻呵斥:“干什么呢?把衣服穿好。”
水生不明白:“为啥?都是男的,还怕谁看?”
殷沧海鼻子一哼:“懂什么,在这种地方,日头毒辣才更要捂严实,以防止水份散失太快,否则很快就要被蒸成肉干了。”
还有这讲究?难怪哥从头到脚捂得这么严实,连大斗笠也戴上了。
水生连忙穿好衣服,那感觉真像是被扔进了蒸笼,热啊。汗流浃背,喉咙干渴似火烧,从踏进达久滩开始,当家哥就严格限定每日饮水之量。
一天喝水不能超过二十口会是什么概念?嘴唇干裂,渴到极点,憨小子早已数不清是今天的第几口了,结果还没走出三日,他的水袋就空空如也,再倒不出一滴子。
没了水,随后路程无疑更加艰难,水生只觉得快虚脱了,头昏脑涨,眼前阵阵发黑。
“哥,啥时候才能到家啊?”
“怎么,现在知道回家好了,不是整天闹着想出门的时候?”
殷沧海风凉揶揄,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水囊递给他。
救命了!
水生连喝好几口,等缓过一口气才想起来:“呀,哥,给俺了你咋办?”
咋办?他还能咋办?找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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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找水,从现在开始,跟着红丝走……
虽然他一再驱赶,饕餮馋猫还是时时被派来探路。夜半更深,巨兽用沙哑的嗓音给出提示。于是,从走进无人区开始,殷沧海就以舍身剑为标,试图寻找水源。剑指地面果然见到一屡红丝指向荒原深处。跟着红丝走了一日又一日,所携带的有限饮水,行到第五日就已经是弹尽粮绝没得喝了。
戈壁滩日头毒辣,现在,就连乌骓马都蔫头耷脑没了精气神。殷沧海将护身符缠绕在掌心,贴着灵符手握重剑,心中不住祈祷:平安宝相,九天呈祥!苍天保佑今天他无论如何必须找到水啊,否则人马都没法再坚持。
走到午后太阳西沉,从剑尖蔓延的红丝将他领到一块巨石下就消失了。
怎么回事?引路引得来撞墙?而就在这时,掌心里的灵符忽然传来振颤,随着真气灌于剑身,顶触巨石的剑尖,居然在石壁上氤氲出一朵红色小花。殷沧海一下子瞪大眼睛,这花……不正是平安宝相的图案么?灵符红光一闪即没,他分明听见自己的心跳,跟着红丝指引走了好几天,到这里突然现宝相,难道说……
心思飞转,他喝令车队远离巨石,随即飞身而起,运足全力挥剑劈砍。轰隆巨响中,一道耀眼红光震荡弥散开来,足有四人合抱的巨石应声而碎。
落地时他瞬即眼前一亮,湿的?巨石下的地面是潮湿的!这里有水?!
殷沧海再不迟疑,倒持舍身剑,一剑直插地面。真气顺着剑身直穿地底!但闻深处一声闷响,也不知打下几十丈深,当他再拔剑出来的时候……
哇呀呀,镖队五十多人顷刻炸了锅。水!一道水流从拔剑处直窜上天,喷出足有几层楼的高度,再等哗啦啦落下来,浇灌干涸荒原都如同下起小雨。什么叫生命之泉?此刻对于所有人,就算赚进几百万两银子也不可能有这么高兴啊。哭着笑着,连滚带爬扑向水眼,老资格的镖师都如三岁顽童手舞足蹈乐翻天:“哈哈哈,殷镖头,真服了你,在无人区居然也能找到水……”
谢天谢地,得救了!殷沧海自然也是兴奋,好不容易劝大家先收敛些,躲开躲开,又是入地几剑,扩大水眼,汩汩喷涌的清泉瞬即形成一片小池塘。
有了水,人高兴马也乐,解了多日干渴,重新灌满水袋。他指挥众人卸车放马,让劳苦功高的马儿也都好好享受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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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好好的怎么突然想不开呀?”
听到王婶报信说闺女跳井,顾家二老吓得魂都飞了,急匆匆赶来宁仁街,顾大娘搂着她手指尖都在哆嗦。
红夜听得荒唐:“谁想不开了?我没有呀。”
顾老伯急声追问:“好孩子,遇到什么难处你和阿爹说,我们一起想办法,年纪轻轻你可不能走这条路啊。”
红夜连连摇头:“阿爹阿妈,我只是到井里去看看,谁说我要自杀了?才没有的事。”
老两口听得离谱:“井里有什么好看的?”
红夜眉宇间弥漫深沉隐忧,喃喃自语:“不好看……一点都不好看……”
顾大娘急得捶胸顿足:“玉儿,你和阿妈说清楚,为什么好好的跳井里去?这也是可以闹着玩的吗?”
红夜咬着嘴唇,沉默良久低声说:“阿妈,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要出大事了……”
顾大娘吓了一跳:“出……什么大事?是担心沧海出事吗?”
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玉儿!玉儿!!”
小龙女,龙芊芊,她是一路跑过来的,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一进屋就抓着红夜不撒手:“玉儿,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我爹带人去增援?是谁告诉你殷大哥他们走到达久滩去了?他们怎会走到哪里去?!”
龙芊芊急得声音都变了,她带着才两岁的小儿子去安掖的叔叔家串门,今天一回来就听说玉儿跑来求援,说镖队快撑不住了,龙四爷随即带人出发。
“玉儿,什么叫他们快撑不住了?谁撑不住了?殷大哥?还是……我大师哥?!”
红夜连忙安慰:“大小姐,你别着急,大家还都安好,只是食水短缺,伤病的又太多,所以才急着找四爷,只要接应上了应该就没事了。”
龙芊芊瞪大眼睛:“食水短缺?伤病?谁伤了谁病了?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沧海坚决不许她透露大地震的消息,这让红夜怎么说嘛。一脸为难,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说:“大小姐,你放心,沧海和梁平他们一定都能平安回来的,到时一切自然清楚,你现在就别问了,我……真的没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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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久滩里,打出水眼不过一时之喜,毕竟不可能守着水眼不赶路呀。镖队继续前行,又走过五六天,重新灌满的水袋也就再度见了底,不仅如此,到这时干粮也彻底吃光了。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弹尽粮绝。
舍身剑为标,殷沧海拼命祈求能二次找到水眼,可惜这一回却没了好运眷顾。五六天走下来,灵符在手却难见宝相花,非但如此,连引路的红丝也是越来越细弱,任凭他如何催功发力也没用。
殷沧海感到绝望,难道说……是这广袤荒原再也没了水眼?这可如何是好?
干燥风沙、日头毒辣,无论人和马,到如今都是越走越虚弱。步履维艰,走到第十一天上,就算是殷沧海,也已经到了快脱水脱力的边缘。
实在走不动了,太阳尚未落山,镖队就集体瘫在荒原,姑且算是提前‘扎营’吧。
入夜后温度骤降,在这该死的不毛地,甚至点火取暖的柴草也难觅。渗骨的寒风吹在身上,冻得人根本睡不着。殷沧海茫然看着手中护身符,红缎上刺绣的精美灵符,经历这些日子的揉搓汗湿都已变得肮脏不堪。
“玉儿……”
茫然失神时,耳边忽然传来沙哑的巨兽低吼,声音很遥远、很轻微,也只有他超凡过人的耳力才听得见。巨兽说:“援兵将至,跟着标记走……”
援兵?
这个字眼让他精神一振,连忙起身张望,就见地平线上一块巨石旁,饕餮巨兽暗黑的轮廓。他急忙以秘腹传音询问:什么地方还能找到水?之前既然能打到水眼,应该就是有地下水脉的对不对?
巨兽却说:地下水脉方向不对,跟着水脉走只能引向荒原深处……
也就是说,前路已经不可能再找到水源!殷沧海明白了,看来到如今,援兵已成了最后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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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次日再上路后,他领着队伍直奔那块巨石而去。走到近前就见上面几道深刻抓痕,分明是巨兽锋利脚爪的杰作。五指抓痕在终点汇于一处,清晰指向西方偏北。于是,他带领队伍顺着这个方向继续走。再到日落安营,入夜后众人都进入梦乡,耳边又传来巨兽低沉嗓音,抬眼望,暗黑轮廓又在遥远地平线的某处,一闪即逝。就这样,追随巨兽引领,见抓痕,辨方向,走过两天,到这日午后,远方天空突然炸开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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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听玉儿求援示警,龙四爷带领援兵匆匆上路,一颗心七上八下无法安宁。混迹西疆的老江湖,他实在太清楚达久滩的可怕。不毛之地,数百里内无人烟,如果在那种地方短缺了食水,再加之暑热当头的季节,大罗金仙也撑不住啊。镖队怎会走到达久滩去?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怎样了?
龙四爷心急如焚,过古浪峡、东渡易水,出凉州南下东寻,向着达久滩的方向快马加鞭。援兵大队昼夜不停急赶路,沿途风景渐荒凉,这日终到达久滩。可是啊,戈壁荒滩何其广阔,寻找的方向差之毫厘便会谬以千里。如果就这样没头苍蝇似的瞎找,万一和他们走岔了怎么办?他多找几日倒无妨,怕就怕镖队撑不住啊!
龙四爷由此下令:放信炮!每隔一个时辰打三发,边走边放,但愿他们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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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饕餮馋猫引领,殷沧海带着队伍又走过两天,全队上下从前天开始就已彻底断水。到这日午后,日光毒辣要人命,实在没有一个人还能迈动脚步。就在这时,远方天空忽然炸开惊天巨响。
“咚”“咚”“咚”!三响连发,镖局老人儿王通第一个反应过来:“信炮……镖局信炮?啊——!是奉龙镖局的信炮啊!!”
这一句话,好似顷刻间给所有人打了兴奋剂,原本虚弱无力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家伙,也一骨碌窜起来。殷沧海长出一口气,援兵……终于来了!
欢呼雀跃,急忙想呼应,这时才有人猛然想起来:糟糕!往日走镖,他们随身也都会带几发信炮的,可是一场大震,那些东西早被埋在废墟下了,这该怎么办?
殷沧海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哨笛——这正是他走镖的创意,出门在外每人一个哨笛,以便首尾呼应,时时预警。
梁平不明白:“吹哨子?声音太小了吧,那么远怎听得见?”
殷沧海一伸手:“弓箭。”
带弓箭的汉子递过来,只见他将哨笛捆绑到箭弩上,随即拉满圆弓向天放箭!
“嗖”的一声,天空划过一声尖锐响亮的哨音。
又让几人拿过哨笛,化身哨箭,几株连发,一声声尖锐哨音响彻天空。
很快,远方传来回应,又是几声信炮炸响,过不多时就听见轰隆阵阵马蹄声。
“沧海——!平儿——!!”
一队黑压压的人马陡现地平线,看到飘扬的奉龙镖旗,多少人当场大哭失声。
得救了!终于得救了!苍天保佑啊!
援兵来了,食水来了,草药车马全来了……
双方汇合,经历一路磨难的走镖汉子,抱住水袋大哭大笑几近疯癫。
而当龙四爷看清镖队历尽风霜的惨状,五十岁的老镖主当场落泪。
镖队人人都被晒得脱皮、嘴唇干裂,衣衫落拓,憔悴不堪,包括殷沧海在内,一个个少说掉了二三十斤肉,相貌都有些脱形快认不出了。龙四爷喉头哽咽,老天啊,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会搞成这副模样啊?
解渴饱腹,等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众人七嘴八舌说起发生的事。
晋原大地震,九死一生,他们能活着走回来简直是奇迹。
王通、陆畅等人老泪纵横:“四爷,不瞒您说,这一路要是没有殷镖头,十条命也赔光啦。看来您平日里真是没说错,殷镖头!殷爷!他就是咱奉龙镖局的贵人呐!”
龙四爷听得心潮翻涌,抱住殷沧海激动难自制:“沧海,真是太难为你了!这……让我说什么才好?”
终于能卸任,殷沧海是一个字也没力气多说了,后面的路咋走随便,谁也别再找他,现在只想痛痛快快倒头睡三天。
龙四爷过了好半天才猛然想起什么:“对了,是玉儿给我报信让赶快接应,她怎会知道镖队碰上麻烦,走到达久滩来了?”
水生瞪大眼睛:“俺姐?”
殷沧海晃一晃手中护身符,随口敷衍:“可能是这个吧?玉儿做的灵符,是用头发绣的,每天捏在手里诉苦说话,难不成是心有灵犀托梦了?”
龙四爷满眼惊奇,头发做的护身符?有这么灵验?
水生恍然,立刻憨笑起来:“没错,一定是这个。四爷,俺姐做的护身符可灵了,看,路上短了脚力,就是拿这个祷告念秧才招来好些野马。这匹袜子老黑是头领呢,您看看,可有多威风多漂亮。”
宝马神驹,一眼看去就知非同凡响,听众人说起来由,龙四爷更是啧啧称奇。
两队汇合,有了援手接应,经历一路磨难的走镖汉子算是安了心,有后援同门接管镖车,照料着治伤治病不在话下,到次日启程,龙四爷带队速返西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