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大觉寺
太虚散人预料成真,玉像传闻招天下,几乎就在很短的时间内,西凉城内外已是暗潮汹涌,各路江湖豪侠挤破山门,昔日清幽古刹再难有安宁。
净空禅师急发求援贴,广邀昔日佛门至交、正道同仁相助寒山。除此之外,以龙四爷为首,梁平、王通、陆畅……奉龙镖局众多武师汉子也纷纷上山前来助阵。闻听大觉有难,就算是念着殷沧海昔日待人不薄、数度救命之恩的情谊,这件事他们也不能袖手旁观。而憨小子水生更是二话不说,拎起49斤精铁大棍就往寒山去,吓得一家上下拼命阻拦,顾家二老更是连声苦劝。
“水生,阿爹知道你的心情,可是你练武才练了几天呀,那些江湖草莽有哪个杀人是手软的?刀剑不长眼,万一伤了性命可怎么得了!”
顾大娘也说:“是啊水生,这种事你帮不上忙,你现在手底下的功夫,理论起来恐怕连赢阿妈都未必行呢,这可不是有意小瞧你,实在是不能看你去白白送命呀。”
水生不接受,他分明是下定了决心:“爹、娘,俺啥事都能听你们的,唯独这件不行!俺姐已经被逼走了,若是连留下的东西都被人眼睁睁抢了去,那还算是一家人吗?如果是俺哥在这里他会咋做?是,俺知道自己的本事比不了哥,连万分之一也比不上,可就像那句话说的: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拼!只要是认定该做的事,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才是侠!”
少年说完头也不回破门出,顾老爹惊骇莫名正要追上去,不想却被顾大娘拦住。凝望少年远去的背影,顾大娘露出一抹略显悲伤的微笑,她忽然发现,昔日那个憨憨傻傻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老头子,就算是为了玉儿吧,我要陪孩子一起去。”
******
自此后,寒山古刹成战场,各方草莽汇聚如潮,其中不乏名门大派,所来者甚多。有客气点的还会送上拜贴,只言龙女所遗之物为天赐,机缘难得,但求有幸一睹圣光;不客气的则干脆直言来意,既然都是为玉像而来,最简单也是最公平的办法:设擂比武!胜者居之,旁人岂能有异议?而更不客气也是最可怕的,就当数昆仑派、天山派等已入魔之流。天下四方汇集而来,这样的魔性之徒竟真真不在少数,个个都是红了眼、迷了心,无理可讲,杀气腾腾。更甚者有的彼此间也互为竞争仇敌,痛下杀手,死伤成片。
浓重血腥弥散寒山,若非是有仙人在此压阵,以修真法力震慑邪魔,只怕大觉寺早已被漫天群魔眨眼吞噬。
净空禅师苦口婆心,每天不知要对多少拨人说上多少次:龙珠元神开光,说什么吞玉像即能助习武得大能,锻造天下无敌功,实属荒谬讹传。龙女既是天道所在,又怎可能诱人贪婪生恶念?这种不经之谈实不知是何人散布谣言,即便真想从龙珠获益,也断然不可能是用这种方式。
可是啊,任凭老和尚磨破嘴皮,又有哪个练武之人肯轻信?非但不信,为玉像而来的决心反而更加坚定。在他们看来,如此一说反倒更成此地无银三百两,若玉像没有玄妙,大觉寺又何需这样苦心积虑护法深藏,甚至连超脱红尘的世外之仙都不惜跑来助阵?到如今是啥模样还没让人得见一眼,想就这样轻轻松松一句话打发走人?有可能吗?
*******
慕名而来的贪婪之徒非但打不散,反而随着时间越聚越多。到这一天,在围攻寒山的众多魔徒中忽然出现一个人,也或许只有他不是为玉像而来的!他是为了一个人!一个或许是这世间他唯一不恨、还能牵动一丝残存良心的人!
“雅歌!雅歌在哪?把他还给我!!”
一道黑影直扑太虚散人,他的脸上罩着形容可怖的鬼脸面具,一双铁爪,根根指甲都是森寒刀锋,身形快如闪电,下手毫不留情!面具露出来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透射如火的愤怒和怨毒!
“就是你!弃我于荒野,夺我今生至亲,我要杀了你!”
红尘之仙不为所动,吹动玉箫,鬼面人一朝发难尚未得近身,忽然抱着耳朵倒下去,嘶声惨叫、满地挣扎,鬼哭狼嚎仿佛遭遇极大痛苦。
箫音荡寒山,这样的情景满山护法众已经看了很多次,多少魔性徒都难敌仙人一曲奏。只可惜啊,修仙之人戒杀生,一次又一次,退则退已,了却难了。不能彻底除掉恶徒便是永无宁日。这些家伙无论被击倒多少次都必要卷土重来,如同一群丧心病狂的疯子,断不肯善罢甘休。日日往复循环,纠缠不休,这样下去就算是纯粹的缠磨也足够把人磨死了。
“这些家伙,什么时候才肯死心?”
龙四爷满目忧心,在他身边,少年水生则根本没听见,他瞪圆一双眼,看到鬼面人现身的时刻,如遭五雷轰顶!
“水生,你怎么了?”
顾大娘注意到少年异样,连问几声没有回应。是的,水生现在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满心满眼只有那个晴天化日下的鬼!铁手铜面罩黑袍,沙哑嗓音如敲破的锣、撞烂的钟!这个声音……昔日小狗子,今日黄水生!他永远都忘不了这副噩梦般的形象和声音!!
“是你!就是你!!啊————!!!!”
水生骤然爆发,震天怒吼撕心裂肺,忽然冲出人群,不顾一切直扑鬼面人。
“水生!!!”
变故来得太突然,等众人反应过来已不及拦阻。顾大娘大惊失色,天哪,这孩子干什么?此刻的水生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猛兽,狂乱身形分明就是在迎头送死!
“水生!快回来!!”
铁棍当头下,少年心神大乱时,出招完全没了章法。鬼面人纵使难敌箫音倒地,要对付这么一个不知哪里窜出来的疯小子也是比捏死只苍蝇更简单的事。锋利鬼手轻轻松松擒铁棍,另一只手随即毫不客气抓向少年肩膀。
危急时刻一支玉箫拦鬼手,水生被一股大力荡开三丈地。他差点摔晕了,幸亏仙人及时相救,否则凭铁手这一抓的威力,一条膀子怕是早被轻轻松松的卸下来。但饶是如此,倒地时他一侧肩头也已被抓得皮开肉绽,泉涌鲜血瞬即洒满身。
“水生!!”顾大娘又急又气冲向少年,天哪,他是不是疯了?!”
水生的确快疯了,任凭鲜血横流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鬼面人,热泪横流、悲愤难当:“就是他!杀俺全家的凶手!俺爹俺娘俺哥还有俺弟弟,一家子全都死在他手上!俺永远都忘不了这个模样这个声音!为什么?俺今天就要问清楚,究竟有啥冤仇你要下那种狠手!俺弟死的时候还不到一岁啊,连个吃奶的娃娃都不放过你还是不是人!”
少年悲声怒吼,让所有人目瞪口呆,顾大娘难以置信向鬼面人看去,就是他?!
灭门之恨,痛彻心扉,满身鲜血的少年在吼声中又要扑上去,不成想起身时刻猛然一阵眩晕,‘砰’的一声仰天栽倒。
血!肩头伤处,眨眼工夫流出来的血已成暗黑,赫然身中剧毒!
水生倒下去了,眼看着脸色由红转青,嘴唇呈现可怕紫黑,顾大娘抱起少年恸哭慌乱难自制:“水生!你怎么了,你别吓唬娘啊!”
鬼面人发出哈哈大笑,眼神满是鄙夷轻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要闯进来。小子,这可是你自找的。”
凭心而论,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实在太多,少年所指灭门之恨究竟是哪一出,何时发生在何地,他压根想不起来了。哼,自不量力的蠢货!就算真有这回事,凭这三脚猫的几下子也敢和他叫板?岂非找死不怨天!
太虚散人察看少年伤情,从怀中一个小瓶里倒出枚丹药送入口中:“气收丹田,凝神静心,莫再乱想其它。”
静心?此刻的少年怎可能静下一颗心?快要炸裂的丧亲之痛填满胸膛,水生依旧直勾勾盯着鬼面人,任凭全身在剧毒侵袭中颤抖,却倔强的咬着牙根,发出怨毒诅咒:“魔鬼……就因为……你那张比鬼还恐怖的烂脸……俺哥背后说了句像怪物……你……就杀俺全家!俺哥说错了吗?不……俺哥一点都没说错,你非但就是个怪物,更是个没脸见人的活鬼!烂脸臭婆娘!活该一辈子扮鬼做不得人!”
毁容之痛!少年恶毒的咒骂挑动最敏感的神经,鬼面人被激怒了。
“小子!你要为你说的话付出代价!!”
趁着仙人忙于救治,萧音止息。鬼面人瞬间暴起直扑少年面门,可恶的混账!不撕下这张脸皮他才别想痛快就死!
太虚散人埋首治伤,放清毒血包扎皮肉,面对魔徒爆起发难,居然不闻不问头也不抬。正当这时一道身影挡住去路,响亮大喝:“住手!!”
夺命杀招硬生生止住,看清眼前人,魔徒全部的暴戾之气在瞬间被打散。时隔多年,他终于又见到了至亲,见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不恨的人!
“雅歌……雅歌——!!!”
扑向独臂青年,魔性入骨的家伙流下热泪,破罗嗓音放出嚎啕恸哭:“雅歌!我终于找到你了!你看看我,我是姐姐啊!”
他抱着青年激动难自制,凤雅歌的声音却和面容一样淡若清水:“你是谁?还请放手。”
不!他受不了他的冷漠,嘶声恸哭:“这些年我找你找得好苦,雅歌,你不记得了吗?相依为命多少年,彼此都是唯一至亲!我是姐姐呀!”
凤雅歌的眼神如同看着空气:“尘缘已了,我在世上已无至亲,又何来姐弟相称?”
没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超凡脱俗的仙人弟子与这魔头……是姐弟?怎么可能?!
水生挣扎起身,咬牙恨声:“烂脸臭婆娘!你这样的魔鬼也配有亲人!”
凤雅歌暗自叹息,侧头劝慰少年:“水生,静心治伤,多说无益。”
“不!让他说吧,灭门之恨,这股怨气若不发出来会是一世的心病。”
太虚散人看着悲愤少年,忽然开口问:“你想怎么做?”
水生不顾众人阻拦,重新抄起大铁棍,一字一句说:“俺苦心学武,发誓要为全家报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满门的血债今天就要他还回来!”
仙人笑了,反问少年:“你学武就是为了报仇?即认龙女做姐姐,不知家姐可认同?”
水生一下语塞,无言以对。
仙人继续相问:“龙女即天道,天道不认同这样是对的,你还要做吗?”
“那不然应该怎样?俺爹俺娘俺哥还有俺弟弟,四条人命!他们死得有多冤,一家子难道就这么白死了?!”少年骤然激动起来,悲愤难平。
仙人却说:“你若杀了他,也便成了杀人犯,双手沾染血腥,当有一天再见家姐不知又当何以自处?”
水生又被问住了,是,他记得,哥说过杀了人就会有洗不掉的血腥气,知道阿姐有多么忌血腥。可是……
凤雅歌安抚少年的激动,劝告他:“师父的意思是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为蒙冤者伸冤的确是天理,但是,并不等于可以肆意寻仇。”
他转向鬼面人,淡泊相问:“灭门血债你可认?可愿随我投案伏法?”
鬼面人满目荒唐,于他听来这简直就像天大的笑话:“投案伏法?你想让我投在谁的脚下?法又是个什么东西?!”
凤雅歌痛快作答:“投在天道脚下,法即正义公理。”
鬼面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雅歌,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会念经。”
说不清是悲伤、疼痛还是荒唐,看着仙人师徒,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厉声反问:“一句话就让我投案伏法,说得这么理所当然,为什么?就因为你们都觉得自己活得特别清高是么?是,超凡脱俗、红尘之仙,高高在上、指点众生,一双眼睛只看天!那个叫什么?天道?多神圣多干净啊,我是不是就该在大士指点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外加狠狠抽自己几个嘴巴才叫对?”
他指着鼻子质问至亲:“雅歌,你还记得咱的生身父母都是谁吗?哼,想必你是不记得了,谁让你那时还是个穿开裆裤、屁都不懂的小鬼头呢,可是我记得!燕献帝,就因为皇帝老子一人死了亲娘,就让全天下的百姓披麻戴孝,三年守丧禁宴乐!咱爹是干什么的?靠说书卖艺混口饭吃,却被人一句话就砸了饭碗,一家老小的生计从此没着落。年过四十说书艺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卖苦力都找不到雇主肯用工!被逼得没了活路不过是偷拿了房东一袋粗高粱,结果就被抓了贼偷送进大牢,不出一月就死在了深牢大狱里!还记得吗?一袋高粱就要了咱爹的命!你告诉我,那个时候天道在哪呢?法又在哪?!还有咱娘是怎么死的?惹怒房东被赶到街上,从此后连个住处都没有,流落街头成了要饭叫化子!为了从牙缝里多挤出一口吃的给你我,咱娘是生生饿死了自己!那个时候天道又在哪?法又在哪?你说啊!”
鬼面人猩红的眼珠流下血泪,哽咽难言:“一对儿无依无靠的孤儿,该怎么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你想过吗?你操心过吗?是,你当然不用操心,因为你还有一个姐!就是为了赚一口饱饭为了养活你,我十一岁就卖了自己!十三岁就开始接客!倒是请你告诉我呀,在那种时候我该怎么活得清高又该怎么洁身自好?!张口闭口天道、公理、正义?!那天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它给了你什么?是它把你养大的吗?看清楚!把你拉扯养大的正是你自甘堕落的姐姐!用的是世间最脏最恶心的卖肉钱!!”
“那个时候你很干净,就和珠儿一样干净,谁敢说堕落?”
凤雅歌痛快接口,依旧平静无波的回应:“沦落风尘又如何?错不在你,何曾以此相责?有姐如此,至亲唯感念养护之恩,又岂有过半点轻视辱蔑?可是啊,等到不必再为饱腹发愁时,为何一切反倒变了模样?当纯净女儿变作凤堂主,当自己也开起了妓院权欲熏心,弃天道、入迷途,本事越大、胃口越大、心肠越黑!多少苦劝不回头,到难逃劫数又能怪得了谁?”
“教训我?呵,你好像永远都只会教训我,雅歌呀雅歌,以为你们就真有多高尚吗?说什么世外红尘仙,你认的这个师父又能高尚到哪里去?!”
他怒指太虚散人,从牙缝里挤出刻骨之恨:“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究竟是谁害我?弃我于荒野,夺我今生至亲,害我从此沦落孤魂野鬼难道就是仙人的德行?!你们指望我悔过什么?当我满身伤痛无处医治时你们在哪?当我亡命天涯被人追着满街喊打烂脸婆子时你们在哪?当我断了腿被人像垃圾一样扔在城根等死时你们又在哪?!说什么我弃天道入迷途?看清楚!明明是天道从很久以前就舍弃了我!你们觉得我现在像个魔鬼是吗?可偏偏就是你们眼中的魔鬼救我于垂死,给了我活下去的支撑和力量,才让我坚持到了今天!!”
鬼面人已经喘不上气,嘶声厉吼:“别再和我说什么见鬼的天道狗屁的法!谁生来不想做好人?不想慈眉善目活得干净?可这个世界允许吗?世道如此,如之奈何!人生在世为求一口活命苦苦挣扎靠的是什么?靠天?还是只能靠自己!你们倒是告诉我呀,从头到尾那个见鬼的天道究竟给过人什么?”
凤雅歌一声叹息透出无限失望:“多年劫数,不成想到了今日一切都没有改变。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是想说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天道、法理、公义、至亲包括修仙之师,全都亏欠了你。也就是说,自来只有天下人负你,而从无你负天下人,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一切罪责都不在你,是么?”
鬼面人掩面痛哭:“雅歌,你已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只求你能理解我的苦处。”
凤雅歌却说:“人生在世,何人不苦?被你们推进深渊的珠儿不苦?被你残杀满门的遗孤不苦?但是苦,不能成为行恶成魔的理由!你问天道究竟给了人什么,却为何从不问自己又是如何对天道?天道者,天之大道,也叫天理!当蒙冤受屈愤世不平时怒问天理何在。可是啊,当你利用天道时又是什么面目呢?龙女即天道的意思究竟作何解?有缘相遇时,你是否知道她的身份其实根本不重要,就算是一个最普通的人,眼所能见的样子也就真实的摆在那里,昔日供院红舞是何性情,你这老鸨敢说自己不清楚吗?好憎分明、心无城府、单纯、天真、不撒谎、不讳言,对仇敌所憎没有报复之念,对至爱亲朋更心不设防,但求人人平安无祸事,为此曲意可忍辱。还不懂吗?最真实的天道已经为你演绎在眼前,可是你接受吗?”
凤雅歌越说越激动,平静的面庞起了波澜,因为时至迄今,依旧对珠儿之痛耿耿在怀。
“一颗最干净的好珠子,看在你的眼中却又成了什么?你会认同吗?会欣赏吗?还是会发自内心抱一声轻蔑冷笑,骂一声笨蛋白痴?信人为傻,诚实为呆,心无城府、不知权谋诡诈为何物更愚蠢至极!你不是一直都觉得这种‘简单无脑’最可笑,就算被人欺骗玩弄致死都是活该?总说最恨世外假清高,但实际上呢?天道清高吗?不!它非但一点不清高,反而多少时候都是被人踩在脚下蔑视如粪土,这恐怕才是天道在人间最真实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