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入盛暑,六月初五这天,阴霾云层笼罩下,已经整整一个月没见过太阳的人们,尤其感觉到特别炎热。那是一种有别于阳光暴晒、让人浑身难受的闷热,如同进了蒸锅,湿湿粘粘的汗渍怎样都洗不下去。尤其是在苍凉西北,如此怪异的闷热实属罕见,以至于早已习惯了常年穿皮袍的人都脱光了膀子。
越往西北去,闷热越难受。如果有人能在一天之内走遍大江南北就会发现,最热最闷的地方,就在闸口!
曾经的易水河第一险滩,自从二月出地火,翻滚河面就始终像烧开的汤锅。蒸腾热气弥漫四野,让多少世代靠河吃河的船民都不得不迁居他处躲避地热。随着时间推移,闸口的温度也在变得越来越可怕,到如今,岸边岩石都已滚烫得根本站不住人,可以直接在上面煎烙烧烤。
草木干枯、鱼虾绝迹,几个月来,闸口一带已然成了不见生机的死荫之地。
六月初五,深夜子时,忽然一阵轰隆剧响打破死寂,毫无预兆,闸口地动山摇!滔滔易水起惊变,河底深处那些始终没有死心的裂缝,赫然二度出地火!
轰隆巨响撕裂夜空,一道道熔岩火流像张牙舞爪的恶龙窜上半空,就在很短的时间内,一座更加壮观的岩山隆隆升起,转瞬堵死河道,上游奔腾而下的水流没了去路,立刻改道淹没大片岸土,以不可思议的凶悍威力向着一处处支流宣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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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六·龙晒衣
相传每年的这一天龙王都要出水晒鳞,故而有此得名。
对西凉的百姓而言,潜翔七年六月初六,传说成真了,人们真的亲眼目睹龙出水!
黎明时分,懒洋洋的天光还没能照亮地平线,一道震耳洪音骤然响彻天际。
“洪水要来了!所有人快往城里去!”
这声音响亮极了,远近数十里清晰可闻,西凉内外,还在睡梦中的人们都被惊醒。
寒山大觉寺里,众僧侣闻之变色,玄济大和尚第一个分辨出来:“好耳熟啊,难道是……”
净空禅师也听出来了,振聋发聩的示警正乃稚嫩童音,这是……蒲牢?!
正在这时,一个头戴黑毡帽的小孩从大雄宝殿的屋顶跳落,连声催促:“洪水将至,唯有城中可避祸!快走!再晚就要被困死在山头上了!”
蒲牢声如狮吼,震得人耳膜发颤。净空禅师意识到事态非常,再不敢耽搁,满寺僧众连夜匆匆下山往西凉城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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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城外,沿河船民、渔民,乡野牧民、逃荒而来的流民,甚至包括兵营驻军,所有人也都被这示警震得心慌,却又实在难以置信。自古西北苍凉,哪来得洪水?西凉河?这样一条内陆小河流也会泛滥成灾?开玩笑也未免太夸张了吧?
一片惊慌疑惑中,不知何人突然指向天空发出尖叫,随即满地哗然。
天色将明,一只青光森然的神兽陡现天空。巨大体量壮观如山,周身密布青铜色的鳞片,龙头、狮鬃、鳄尾、豹爪。嘴大如鲸鱼,眉心正中生音洞,头颅、脖颈、尾尖、膝肘处覆盖的稠密鬃毛,飘动如青绦。
蒲牢现形,放声大喝:“还愣着干什么?快往西凉城里去,再不走性命难保!”
人们还没有回过神,马匹牛羊,多少牲畜皆已先行有了反应,嘶鸣挣扎着就纷纷甩了主人一溜烟跑走。这下,再没有谁敢迟疑,四里八乡,不分兵民,听到示警的人们全都‘呼啦啦’蜂拥齐奔西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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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西凉城中乱作一团,天色微白,尚未到开城时间,所有城门居然齐刷刷门户大开。督护大帅丁毅、太守苏普郁急奔城头,眼见城外大批兵民潮水涌入,文武衙门坐镇的父母官都变了颜色,开什么玩笑?这么多人,鱼龙混杂,全都涌进州府是要出乱子的。丁毅怒声下令:“怎么回事?关城门!快关城门!”
守门官早已吓慌了,颤声回禀:“大帅,关……关不上啊!”
果然,厚重城门,任凭多少兵丁齐用力,使出吃奶的力气、累得满身大汗,偏偏就像生根了一样纹丝不动。
丁毅看得心慌:“快,整队列阵!用人墙拦住,不能再放人进城了!”
未等话音落,身边骤起惊呼,丁毅寻声远望,猛然倒吸一口凉气,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远方天际,一条‘白线’自北方地平线滚滚而来,轰隆闷响越来越清晰,随着距离拉近,整个大地都随之传来隐隐震动,当终于能看清是滔天巨浪扑面奔腾,百姓住民的恐慌也被推向极致。
洪水!真的来了!以席卷天地的凶悍气势淹没人们往日熟悉的世界,浪涛所过处,一切都被眨眼吞噬!一时间,惊叫恸哭响彻四野,许多跑得慢、还没来得及进到城中的人,都逃无可逃被卷入洪流。
灭顶之灾临头,眼睁睁看着滔天洪水直扑州府,纵然是平日里自命不凡的父母官,到这时也已彻底吓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危难时刻,忽然翻滚巨浪中闪出一道碧光,龙头鱼身,螭吻现形!宛如一条碧鳞大青鲤,龙须一卷,助力相送,无数被卷进洪流的百姓就被龙须甩进城,死里逃生!神兽巨大的鱼尾随即狠狠一抽,就将扑向城池的先头浪抽打上天,龙口吞巨浪,转而喷向无人荒野,强令洪水改道!
就在螭吻吞巨浪的同时,一块如山巨石从天降,紧接着第二块、第三块,块块巨石相继飞落,震得大地摇三摇,城头上的人们都因此站立不住。惊恐望天,就见另一只龙头龟身的巨兽矗立在更高的天空,无数巨石正是从它的背上扔下来,落地首尾相连一字排开,深深嵌入大地,就在城北形成了一道巨石堤坝,抵挡滔天洪水改道绕城走!
与此同时,城门脚下,当所有逃难百姓悉数入城,一个小孩跳上城头,两手一拍,响亮断喝,东西南北四城门应声关合。眼所能见,一道光芒璀璨的金刚圈绕城而生,州府重镇被牢牢围护其中,西凉河漫散的水流淹至脚下,遇到金刚圈即被毫不客气的打回去,竟无滴水可入城!
椒图受门户、螭吻挡洪水、赑屃筑堤坝!
天地之威、神灵之威,当如此真实的来到眼前,目睹此景的人无不是呆若木鸡,人们甚至已忘记了惊慌,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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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城中·玉卿侯府
突如其来的灾祸也已让府中上下乱作一团,兰若琪的养身别院里响彻哭声。一连串的灾祸早已让麒麟公子病入膏肓。兰若琪紧闭双眼,面色呈现一片死灰。自从凌晨闻示警,他就不曾再醒来,骢儿等人围簇在身边,无论怎样呼唤都不见反应。
“兰若公子,公子你醒醒啊,别吓我啊……”
水漂萍哭得声音都变了,彻骨的恐惧让她根本不敢伸手去试探鼻息,她害怕啊,多么害怕是那最糟糕的结局已然来临。
没了主意的时候,忽然一个声音自背后传来:“麒麟老兄,睁开眼睛!你可不能死!”
众人回头,就见一个小孩从东窗外跳进来,纵身一蹿就骑坐上床前熏笼。随着小孩身形,一道紫烟也飘进东窗,很快弥漫整个房间。
小孩仰天张嘴,满屋紫烟就被他吸进口中,随即对着兰若琪用力一喷,悉数灌入口鼻。昏迷垂危的麒麟公子居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紫气东来,狻猊救命!
身边人满心狂喜,兰若琪却笑不出来。一道清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他重新闭上眼睛,分明不愿意再面对这个世界。
“为什么要救我?何必还要救我?我什么也帮不了,谁也救不了,你能告诉我吗?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用?”
水漂萍握住他的手,贴在面颊摩挲,含泪微笑:“因为公子是神医啊,这个世道已经病了,人心也是会生病的。公子在世,医治人心,又怎能说无用?”
狻猊喷一口烟雾,提醒他:“修罗现世,世间一切祥瑞皆为其敌。洪水没西凉,这就是专门来灭你的懂吗?所以老兄,你不能死,就算强撑一口气也必须努力的活着,否则,这个世间就真要仁义无存了!”
众人闻之变色,洪水临头,是专来灭麒麟?!
银杏第一个紧张过来:“小朋友,救命大恩我们感激不尽,但是,你若真想救麒麟,这种话就千万不能传出去了。人心自私不容乐估,一旦让人知道,只怕兰若公子都会被立刻赶出西凉。”
狻猊闻之冷笑:“赶走麒麟,以为就能让西凉免灾?荒唐!好奇害死猫,人却总是死于自己的愚蠢。”
正说时,门外又传来另一个小孩声音:“呀呀呸的,凭啥倒霉放血永远是老子?”
“牙牙?”
银杏立刻认出满嘴龇牙的小丑孩,睚眦骂骂咧咧走进屋,手里还拽着玉卿候,同样缠绵病榻日久的老侯爷,饮睚眦之血,已然眨眼康复。
“琪儿……”
老人家奔到床前老泪纵横:“琪儿,振作些,你可不能丢下爷爷先走啊。”
老侯爷泣不成声,连忙转头哀求法力神奇的小朋友:“各路仙灵,求你们救救我的孙儿吧,我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兰若一脉不能从此断根啊。”
牙牙皱眉哀叹:“有狻猊紫气相助,一时延寿或可为,但麒麟固有的命数却是改不了的。真要救命,唯靠世间多仁义,唉,也只能看狴犴这家伙能帮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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狴犴,生好断案明公义,当此危局悍然发威。
彼时因观望洪水,苏太守还立于城头,不料一只神兽从天而降就找上了他!显形狴犴悬于众人头顶,抬眼望,通身鳞块块都如水银镜片一般,清晰映照天地万物众生相,龙头眉心更悬一块照妖镜,反射光茫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当神兽自报家门,执掌虎头牢的父母官都吓到瘫软。
狴犴朗声喝令:“凉州太守苏普郁,可还记得官衙正堂悬挂的匾额,上面写的是什么?明镜高悬!扪心自问,你可对得起这四个字?为保官位夺玉像,为争水井抢民宅,所作所为尽为一己私欲,十年寒窗都枉读了圣贤书,你可知罪?!”
天威清算当头,苏普郁跪伏在地,冷汗湿透衣襟,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狴犴严正下令:“若还想保有未来,将功赎罪,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回你的太守衙门去,肃贪官、清冤狱,严惩奸恶,法正街市不可乱!再敢存歪心邪念,玷污明镜高悬匾,当心便是自作孽不可活!”
是……是是,苏普郁擦一把满头冷汗,哪还有余地说个不字。勉勉强强克服被吓软的膝盖,站起来赶快一溜烟的去办差了。
于是,往日吃皇粮、喝民血,当官不干正经事的老爷们,平生第一次这样雷厉风行的行动起来。所有案件卷宗重新审阅,蒙冤的出狱、有罪的入牢。贪官、恶吏、奸佞宵小个个难逃。狴犴眼目监督之下,一切枉法不公无处可藏。但求让城中多些仁义,方可为麒麟延寿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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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漫天,站在城头远望,西凉州府俨然成了围困汪洋中的一座孤岛,纵然神兽发威能解一时之急,但今后该怎么办?督护大帅丁毅,有生以来不曾体验过这样彻骨的恐惧。急回督护府,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修书报信京师求援,然而正要放飞的鸽子却被睚眦摁住了。
“免了吧,你求他是没用的,当此时局,世间再大的权势都不可能救西凉。”
“那该怎么办?这么多人困在城里,凭现存的储备物资能坚持多久?一旦食水断绝那就什么都完了,想不大乱翻天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啊。”
丁毅一颗心跳得发慌,六神无主之际完全是下意识的卑微央求:“小神仙,求你大发慈悲,为千万百姓指一条生路吧。”
睚眦说:“真想求一条活路,现在就要看你了,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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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龙子汇集玉卿侯府,昔日至交也都随之齐登门。少年水生瞪圆一双眼睛,这些法力无边的小家伙都是阿姐的兄长?天哪,太不可思议了。
督护大帅丁毅被睚眦引路登门时,大觉僧众、奉龙镖局上下、顾家二老甚至顾德福一家都已一个不少齐聚厅堂。睚眦代替慢吞吞的老大赑屃,才说起眼前之灾究竟因何而起。
“闸口二度出地火,从河底隆起的熔岩山彻底堵死河道,魔气所向,泛滥西疆,下游三千里则要从此断流。”
厅堂里响彻一片吸气声,所有人都被眼前难以置信的严峻形势惊呆了,丁毅面色如灰:“滋养九州大地母亲河,若三千里易水断流,对中原百姓同样是灭……向朝廷求援无用?”
睚眦告诉他:“现在想求活路,唯有靠自救。你这个家伙身有正气,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份胆量了。赴闸口、以人力破岩山,重新通河道!从源头解决,治洪解灾才有希望可言。”
丁毅心头暗惊,治洪自古以来都是艰难又艰难的大工程,且听这番描述更不难想象现在的闸口会是什么局面,地火熔岩山,要凭人力与之对抗,这……真的能办到吗?
“小神仙,我不是有意推辞,只是,即便有这份决心和胆量,眼下形势却是洪水围城啊,困在这里连城门都出不去,又该怎么千里迢迢赴闸口?而且,就算去了,所需人丁、食水、车马、工具……各项物资动耗都肯定不是小数目,一时半刻又该怎么筹集?”
睚眦说:“只要你有这个心、有这个胆,其它都不是问题。”
突然之间,重任在身,丁毅心中要说不打鼓肯定是骗人的,迟疑良久,他艰难开口说:“小神仙,这个……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
睚眦立刻打断他:“不用说了,你是想问,我们为什么不自己去闸口是吗?要对抗天地之威,本来就该是神兽出手更靠谱,却让世间凡人去干这种与天斗与地斗的事,听起来实在有点故意出难题的意思对不?”
丁毅脸上一红,立刻被噎住了。狴犴一脸严肃冷声接口:“闸口魔气冲天,我等根本无法靠近,勉强去了也只能是辟邪、饕餮一般无二的下场,根本无济于事。”
听神兽解说个中难处所在,厅堂里再度陷入一片沉寂。对抗邪魔,唯有靠凡人,此行使命之艰巨,凶险之难料,由此可见一斑。
一片沉默中,少年水生第一个站起来,大声说:“俺去!这里是俺哥俺姐的家,不能毁在恶魔的手上!就算只有俺一个人也要和它拼了!”
苍央活佛大声接口:“不错,当需要时,挺身护法即为金刚!赴闸口、救西凉,结古扎林寺所有僧兵,义不容辞应此战!”
大觉僧众、少林主持,多少为护玉像赶来寒山助阵的佛门同仁都纷纷站出来。
龙四爷朗声宣告:“算我奉龙镖局一份!奉龙奉龙,到了今天,这名字也真算是名副其实!有胆去的都跟我走!”
梁平站出来了、王通、陆畅站出来了,呼啦啦一大片,奉龙汉子没有一个肯掉队。
顾大娘走到少年身边,微笑承诺:“孩子,还是那句话:娘要和你一起去。”
顾老爹摇头哀叹:“你们这娘俩,怎么永远都要撇下我这个老头子,这回可不行了。就算没有拿刀的本事,老爹我这次也一定不能再被丢下。”
“我也去!”
银杏同样站出来:“权当是替兰若家出这份力。闸口行,算我一个!”
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一时间群情激昂,就连顾德福也要开口劝大帅:“大人,不能再耽搁犹豫了,别的不敢说,这水灾的可怕我是亲身经历过的。发洪水都是在盛暑时节,用不了多久,脏兮兮的水面就要滋生大量蚊蝇,紧跟着就是闹瘟疫。一旦生出瘟疫,那就是成片成片的死人呐!”
无路可退,不容逃避,丁毅咬牙横心拍案而起:“也罢!为官一世,宁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总该为黎民百姓真正做一件事。赴闸口移山治洪,丁某人定当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