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的大门上贴着“查封”二字,府里的花草散漫一地,所有的金银器皿,房屋器械,撒落一地。到处都是凌乱不堪的场景,狼藉一片。府中女仆反绑着双手,散乱着青丝,满脸苍白,毫无血色,一步挪似一步的往前走着。
不忍再回头看一眼,那曾经生活过的府邸,木槿面无表情的挪动着步子。“快走!”寻声而望,却是许久不见的夜辰。没有一点儿精神的面目,抗着枷锁,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着。
身边是不再风采的采薇,只见她一双哭得红肿的双眼,连声音听着也暗哑了不少,想来是为了夜辰而哭泣的吧。“豆蔻,豆蔻……”紫兰抱着歪在地上的豆蔻,冲着一个官兵喊道,“能不能停一停!”
谁知那个副官瞪大了眼睛,吼道:“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不成!”说着用长鞭在一旁的地上使劲摔打,吓得豆蔻坐起了身子。“这还没离开杭城,就走不动了?”李德辉眯着眼睛说道,“别装病,快起来赶路要紧!”
因为一路上都是女眷,所以走得特别慢。到了夜里,又下起了雨,到处都是潮湿的雾气,看不见路,李德辉只好下令到附近的奉天寺休息一宿,明日再走。自然,那些官兵们都是住在了厢房之中。
而可怜的女仆们被赶到了一间破旧的佛殿之中,周围还有七八个人看守者,没有一点自由可言。只是松绑了双手,可以稍稍休息一番。小萝抚着自己干枯的长发,叹道:“这会儿倒是羡慕起桑梓来。”
众人不再似往日般说笑了,只是默默想着各自的心事,无人理睬小萝的话语。木槿忽然跪了下来,对着众人说道:“我在这里给大家赔不是了!”小萝疑惑了:“这是怎么说,快起来!”
木槿摇着头,道:“都是我的错儿,如果不是我,陆家也不会被抄家……”小萝扶她起来,抚着她满是泪痕的脸,说道:“这里寒气重,如今豆蔻病了,你若是再有事儿,岂不是我们的罪过?”
于是木槿不再隐瞒众人,而是与翠翘,刘氏,梁夫人一起,将七年前的宫廷政变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我嫉妒成性,想要害丽妃腹中胎儿,谁想却害了丽妃,”刘氏叹道,“这事儿让翠翘做了帮凶,可怜翠翘竟是沦落天涯……”
“我也有罪,”梁夫人道,“我一心只想着帮助姐姐,就把梁雪吟抱走了,姐姐却并未觉察,一直以为雪吟就是她的骨肉。”空气瞬间凝固,再也无人多说一句话了。“我想这可以利用夜辰和他身上的半块玉佩,就是虎符,为太祖皇帝报仇,”刘氏忽然道,“我带他在身边,又怕被人发现,所以才害了那么多人……”
一切真相浮于水面,木槿以为会有人议论纷纷,却是出奇的安静。倒是桃夭说道:“难怪我上次在你房里见到的《瑾花图》,上面有一句: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原来就是说的这个。”
小萝听了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你们倒是可怜之人了……这么多年,为了一个恨意,诚惶诚恐的活着,还真是不容易。”蔷薇道:“我们还算是幸运的,入宫为婢,没有被赐死,已经很不错了。”
这话不假,只是为何,蔷薇提醒了一句:“不是说四月底宫里要大选么,我想着必是为了避讳罢。”可是这等抄家之大事,为何偏偏选在选秀之前?难道又有什么阴谋?木槿实在是想不透。
殿外电闪雷鸣,寒风阵阵,虽说是四月,可夜里到底是冷得出奇。“赶快趁热把这饭吃了吧,”木槿抬起头,是一个素净的小尼姑。是了,是素馨!怎么忘了她在这寺里呢?
素馨给众人带了些米粥馒头,道:“我是趁着他们睡着的时候进来的,你们快吃吧……”茉兰见着自己的姐姐,顿时放声大哭:“好姐姐,你不管茉兰了么……”木槿捏着茉兰的手,悄声道:“你想让你姐姐也被抓么?小声些!”
这时茉兰才说道:“不如我也随着姐姐出家,这样……”“又胡说了,”木槿道,“咱们这几个人,他们一查就查出来了,你还是安生些。”说着,和其他人简单吃了两口饭,对素馨道:“你还是快走吧,不然被他们发现就走不成了……”
雨幕下的素馨越走越远,茉兰哭的心碎不已。小萝悉心安慰,茉兰哭的更凶了。“这都是未央公主造成的,等我进了宫,一定要……”“嘘!”木槿捂住了茉兰的嘴巴,悄声道:“你这是唯恐天下人不知呢,赶紧休息,明日又要赶一天的路呢。”
那茉兰唯有住了口,可是心里到底不服,一心想着如何才能替素馨报仇。暮野四合,雨雾茫茫,宛若一张透明的珠帘,悬挂在天际。风儿吹过,颇感寒意阵阵。木槿裹紧了身上的衣衫,却仍旧是冷。
到了早晨,依旧是阴雨连绵。这南边儿大约是到了雨季,淅淅沥沥,绵绵洒洒。若是在平日里,隔着纱窗,看雨落荷塘,倾洒竹林,必是一方优美的景致。可是如今身披枷锁,无了自由,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走,可谓是艰辛不已。
从杭城到京都,路途千里,若是坐车行走,也得三五个月,倘或是徒步,至少也得半年多!现在才到湖州,算算日子,木槿忽然觉着日子过的如此漫长。
就这样又走了约莫一个半月,岸边到处可见有人放龙舟,沿途人家的墙上还挂着鲜嫩的粽叶。想来必是要过端午了,去年的时候,府里还在奉天寺打醮来着,谁想只是过了一年,府中之人竟是看着他人欢度佳节,真真是凄凉至极!
夜里,众人实在是走不动路,李德辉只好吩咐衙役,投了一间客栈。将女仆们关在客栈的柴房之中,却仍旧是有五六个人把守。木槿歪在干燥的草垛上,累的不愿动弹。豆蔻早就伏在紫兰怀里睡熟了,一旁的小萝却不停的打着喷嚏,而且脸颊也微微泛红。
“是不是冻着了?”菊若说着上前摸了摸小萝的额头,皱了皱眉,道,“怎么额头这么烫?”小萝笑道:“大约是连日来赶路淋了雨,不妨事儿的。”这说话间,又是咳嗽了三两声。
彼时众人大半儿都累坏了,所以差不多都已睡着,菊若又不好唤醒其他人,便起身去问衙役,要帮忙请个大夫。谁知其中一人骂道:“这么娇弱,死了到省的我们看了!”另一人道:“还是省省吧,赶快回去睡觉,明儿还要赶路呢……”
菊若本想理论几句,那海棠却说道:“跟他们说话,岂不是对牛弹琴?”没办法,菊若只好坐回到小萝身边,说道:“这可怎么办?他们又不给请大夫,这病可不能一直这么拖着……”
“我去吧,”木槿拖着劳累的身体,无力的说道,“如今天气又不好,若是这么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再说这里离京都尚有四五个月的行程,她又如何受得了呢?”说着,扶着墙根儿,艰难的站起身子。
看着满面憔悴的木槿,小萝于心不忍,遂说道:“我不要紧的……倒是你,我看还是多休息休息,不然明儿怎么赶路呢……”菊若也道:“是啊,小萝说得对,这些日子倒是苦了你了……”
有这两句话,木槿心里欣慰不已。可毕竟是因为自己,陆家才受牵连的,她心里一直心存愧疚。所以也不顾劳累的身子,还有众人的劝说,去跟衙役说自己要见李德辉的话语。衙役自然是对她一番冷嘲热讽,恰好李德辉路过此处,见木槿有事找自己,便应了她的要求,将她带到了客栈的一个雅间。
炉火正旺,炭火烧的毕啵毕啵响,大红色棉帘将寒气阻隔在外,又有一张石青色碎花檀香大插屏。桌案上摆放着一只白底儿青花瓷瓶,里面插着几支桃花。将房间里熏染的一片清香。
“别站着了,快做吧,”李德辉笑着对木槿道,“先喝杯茶暖暖身子。”说着将一杯茉莉花茶递到木槿手中,继续说道,“其实只要你肯放弃仇恨,跟我站在一起,我保证,放了陆府所有人。”
原来是劝解自己的,难怪对自己这般。木槿反问道:“你可是忘了李嫣然?”一提到这个名字,李德辉便眉头紧皱,握紧拳头,狠狠地说道:“我恨不得将太祖皇帝挫骨扬尸!他毁了嫣然的一生……”
如此看来,李德辉还是放不下心中的仇恨。木槿冷笑道:“这么多年,你都无法放下,我又怎能放下?李公公,你是个极聪明的人,这点都想不明白么?”话一出口,李德辉竟是沉默了许久。
自然,这沉默的背后,大约是他在沉思什么。木槿说道:“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活命,才跟了太宗皇帝,我说的对么?”“不!”他忽然喊道,“我完全是为了嫣然……现在她已经去了,太祖皇帝也走了,留下我一人,孤苦伶仃……”
泣不成声的李德辉,哽咽着说道:“你说的没错,我不敢承认,不敢,独自存活在这世上。你要知道,我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我是太监,若我出宫,又如何活下去?深宫虽苦,可毕竟,毕竟有我生存的一席之地……”
还真是苦命,唯一的亲人没有了,自己有没有生存的能力,只好继续苟活。木槿竟是有些可怜起他来:“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陆家的苦,为何不能放了他们?”“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他说道,“圣上听了江城公主的话,才下旨抄陆家的……”
这么看来,还真的不是李德辉的错儿了,倒是自己冤枉了他。木槿道:“那贺香兰又是如何被抓进大牢的?”李德辉摇着头,道:“我也不知道,大约是,有人告了密的……或者说,是江城公主……”
果不其然,又是雪吟无疑了。木槿想不到,雪吟为了报复自己的母亲,还自己一个真是的公主身份,竟然背叛自己的家人,还跑去宫里邀功,做什么江城公主!好一个心机颇深的女子。
袅袅青烟升上半空,好似思绪纷纷。忽然,楼下传来一个女子细嫩的声音:“没有雅间了么?”这声音宛若黄莺出谷,很是好听。估计是没有多余的雅间了,小二正在外面陪着笑脸,接着那个声音像是叹息着:“我们只好再找间客栈了……”
估摸着这间客栈真的没有多出来的空房,木槿却站起身子,准备下楼去。李德辉提醒道:“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木槿这才想起,自己还是押解的囚犯。只好回了自己的座位,说道:“给小萝请大夫的事儿,你可得赶快去,不然小萝出了什么事儿,到了京都,人数不够,上面怪罪,你可是要承担责任的。”
一番话让李德辉对木槿另眼相看,虽然他也曾知道,木槿不仅容貌秀丽,而且文采极好,口齿又是极其伶俐的一个人。可是这次,他却觉着,木槿这样的女子不简单,不单单是口齿伶俐,却又是说话顾全大体,很有主子的风范。若是在宫里的话,将来不是皇后便是娘娘。
只是可惜了,这样好的人儿,竟是朝廷押解的罪犯,到了宫里,必是做苦役的宫婢了。看着李德辉发愣的眼神儿,一直看着自己,木槿倒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公公若还是有良心的人,就请个大夫来……”
本想着他会应了自己,哪里想到,之前他的话都是为了骗取木槿的信任!“你这是在求我么?”他意味深长的说道,“你唯一的缺点便是,太过单纯……”此话一出,木槿便知,他是在利用自己!
明月姣姣,夜凉如水。四月底的天气,在泗水边上,吹着湖面上的风,的确是有些凉。木槿跟着李德辉下了楼,向柴房走去。不想一出门,恰好看到一个身形袅娜的女子,一身桃花色水仙散花罗裙,身披薄烟翠绿纱衣。玉容姣姣,梨花浅笑,姿丽清秀,衣袂飘飘。
她缓步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瘦小的丫鬟。看样子,像是没有找到房间,这么晚了,主仆二人还要露宿街头,木槿看了,心有不忍。便上前说道:“姑娘,这间客栈里是有空房间的,我有事儿先行一步,把我的房间让给你可好?”
那姑娘见眼前的木槿,秀丽脱俗,言辞之间,礼貌有加。遂问道:“天色不早了,姑娘还要赶路么?”木槿点头,编了一个谎言,道:“却是要紧的事儿……姑娘还是早些进去歇息吧……”
她听了感激万分,谢了木槿后,与那个小丫鬟进了客栈。这时,木槿才觉着心有宽慰。李德辉说道:“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有空管这些闲事儿。”“帮人亦是帮己,”木槿道,“我先回去了,请大夫的事儿,你还是尽量吧……”
回到柴房,木槿想起那个姑娘,不禁感慨,这世间竟会有这般标致的人儿。又忽然后悔,没有问她的名姓。“若是结交了这样的姑娘,必是见极好的事情,”木槿心想,“她定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只是为何深夜赶路,真是不解。”
次日清晨,没有看到那个姑娘起身,木槿有些遗憾,被衙役们催促着赶路,却只是觉着浑身酸软无力。众人赶了近两个月的路程,都是乏力不已。而且一路上也是无话,纵然是柳丝盈盈,芳草茵茵,也是无心欣赏着春日之景。
连日来都是单薄的衣衫,好在天气转暖,云淡风轻。小萝的病情也是好了不少,只是她一直觉着头昏脑胀,一天的功夫,昏倒了三次。虽然木槿也是求过衙役,却无人怜惜。
这日暗香弥漫,碧波荡漾,一行人正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走着。一驾华丽的马车从他们面前驶过,却又忽然停了下来。木槿认了出来,正是昨晚那个身形袅娜的姑娘,只是今日换了一身装束。
碧荷色素净百褶裙,外裹一件枣红色云纹莲瓣纱衣,腰间系着藕荷色宫绦。款款走来,步步生莲。待她走近了,木槿才看清楚她的容貌。眉如远山,翠黛螺髻,樱唇小口,真个赛比西子。
“昨晚真是谢谢你了,”她向木槿说道,“只是你们……”她自然是不明白,木槿这样一个秀丽的女子,怎会是押解的囚犯?木槿笑了笑,道:“姑娘还是快些赶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那个女子却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京都,”小萝在一旁小声说道,木槿回头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然后笑着对那女子道:“却是京都,只不过这是我们的家事,姑娘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本想着她会就此离去,谁知她却笑着拍手道:“正好,我也要去京都,我们同路!”“我们可是朝廷押解的囚徒,”木槿苦笑,道,“姑娘还是……”不料那个女子道:“我已经跟衙役们说好了的,让他们对你们放松些。”
看着她言语如此轻松,而且一路上,李德辉对她也是毕恭毕敬,让木槿对她的身份有了些许怀疑。遂问道:“还不知姑娘的芳名……”“我叫舞翩跹,”她也不避讳,说道,“我爹是前朝的路政御史,此番上京我是为寻我的夫君。”
舞翩跹,说到这个名字,木槿只是觉着如此耳熟,想了半日,才想起,安逸云说过,他姨母家的女儿就是蹁跹。只是许了人家,那安逸云才会如此伤感。既然是许了人家的,怎么还会出现在此?说什么进京寻夫的话。
大约是她的夫君在京都也未曾可知,不可能是去找安逸云的。木槿这样安慰着自己,便笑着说道:“即使如此,你夫君应该是派人接你回去才是,哪里让一你个弱女子车马劳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