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绿柳高槐。北国的六月,荷香满塘,桐花馥郁,榴花照眼。芍药相与阶,玉槛琉璃碎。始交匍匐绿藤绕,山丹环户朱璧脚。凌霄带露袅袅开,玉叶参差到海角。
自从桔梗带着建平离开了宫后,玉妃便在玉清宫安心养胎。韩昭仪也曾送过些砀山鸭梨,滋补参汤,但是刘御医说那都是性热,不利于玉妃的身子。还是木槿派司苑房的海棠,采摘了些新鲜瓜果,炖着吃了,玉妃说,吃着心里觉着清爽许多。
因为是夏日,所以宫里的高墙上,处处生着碧绿的藤蔓,叫人看着,心里也觉着凉爽。再加上池塘里的莲花儿也开了,伴着清风徐徐,透着一股子凉意。所以宫里的嫔妃们,都喜欢在池塘边儿上乘凉说笑。
虽然安怀义说过,要将太宗皇帝宫里的妃子,留下服侍他自己。可是自从太宗皇帝去后,那些妃子非要按照祖制,自缢追随太宗帝而去。唯有自傲的韩昭仪还留在宫里,以及瑞贵人,她毕竟还育有一双儿女。
掬尘阁地处荷塘边儿上,凑着水塘,还建有一方小亭。木槿最是喜欢一个人坐在这里,欣赏着十里荷塘,看碧波荡漾,鸳鸯戏水,小荷绿脉,莲子盈盈。菱角则站在弯弯曲曲的竹桥上,手里拿着一把鱼食儿,撒向荷塘,看着塘中的锦鲤争抢食物,欢腾跳跃,乐的她拍着小手。
“听说了么,魏王妃可是有了身孕呢,”一个小宫女在一株高槐下说道,另一个小太监接口道:“再加上康王妃迎娶豆蔻姑娘,这可是双喜临门呢,宫里定然要热闹许多。”无心的话语传入木槿耳中,她皱了皱眉,没有言语。
这时安泽宇悠闲地走了过来,那个小宫女和小太监才住了口。菱角笑着向他行了一礼:“魏王爷真是悠闲,难道府里就不用照顾王妃么?”他刮了一下菱角的鼻子,笑着问道:“你们姑姑呢?”菱角顺手一指,安泽宇看到木槿娴静的坐在石凳上,看着远方的远山出神儿。
跨过竹桥,踏着轻轻地南风,安泽宇悄然走到木槿身旁,说道:“这段日子不见,你有想我了么?”她回过头,目光正好对上他幽深的瞳眸,本想着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可是想起方才小宫女的话,她忽然感觉与他疏远了许多。
他以为她还在念着安逸云,所以挨着她坐下,说道:“都过了一个月,你还想着他……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想来很快就有消息的。”不想再去提到那个名字,木槿已经努力在忘记。“就只当他已经死了,”木槿平静的说道,“王爷还是别再跟我说他了。”
见木槿似乎心死如灰,安泽宇有些开心:“昨儿个我上街去转,看中了一对儿耳坠子,你看看喜不喜欢。”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朱红色盒子,打开看,却是一对儿镶宝石菱花儿纹金耳坠子,小巧可爱。
他拿起来正要往她的耳朵上去戴,不想木槿却推辞了:“奴婢谢谢王爷的好意,奴婢只是一个宫人,受不起王爷这贵重的礼物。”说着将脸扭向一边,安泽宇不知怎么了,无论说什么,她就是不肯接受。
还是一旁善于察言观色的菱角,看出了木槿的心思。她走到安泽宇身旁,对着他附耳说了几句,然后便笑着退下了。安泽宇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旁人说起夕颜有了身子的话。他虽然气恼,不过更多的是欣喜,这不就说明了木槿心里,是有自己的么?他暗自笑着。
见他自顾自的笑着,木槿不禁纳闷儿:“王爷,王爷……”“丫头,”他笑的很温情,连声音也都变的柔声细语,“你当真这么在乎我么?”木槿不解的看着他,说道:“奴婢只是……”她的话音未落,他的唇已经落在了她的耳垂,而且还带着炽热的蜜语:“这辈子,我安泽宇只与丫头携手白头……”
接着他轻抚着她的青丝和白皙的面庞,忘情的在荷塘畔边,吻起了木槿。天地不见,时间凝固。温柔,幸福,浪漫,夹杂在一起,对于木槿来说,这一刻够了,真的够了。偷眼看着这一切的菱角,嘻嘻的暗笑。
“那日是我喝醉了酒,”他对木槿有些歉意,“从那以后,我再没去过她的房里,你也是知道的,就是红药来找过我几次,我都不见……”他像是一个犯了错儿的孩子,等着木槿的谅解。木槿的心里很是复杂,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放着一个安逸云,还能不能装下安泽宇了。
趁着这清风旭日,瑞贵人带着儿女到这儿来赏玩。她老远便见着安泽宇同木槿一处,便猜出了他们的关系。遂将福康和栎楚一起,让他们到木槿处玩儿。两个孩子开心的跑过去喊着“姑姑”,木槿抬起头,看到远处的瑞贵人,就对他道:“你先回去吧,让人看见可就不好了……”
他却偏不,还搂着栎楚道:“楚儿喜欢吃什么,告诉叔叔,叔叔这就找人到御膳房里给你做。”小栎楚指着桌上的凤梨酥道:“我喜欢这个。”“楚儿真乖,你的姑姑也喜欢,”安泽宇拿起白玉盘中的凤梨酥,送到他的口中,看着他吃得很香,自己心里也乐的开花儿。
这可惹恼了小福康,她嘟着嘴不乐意的说道:“叔叔就是偏心弟弟!”随后赶来的瑞贵人笑道:“他是你弟弟,你自然得让着她。”木槿忙捻起一片凤梨酥,递到福康手中,道:“姑姑给你吃,好吃么?”“嗯,”福康转而笑着道,“还是姑姑对福康最好!”两个孩子吃的满嘴碎末儿,木槿却忽然很是羡慕瑞贵人。
羡慕她做了母亲,羡慕她有自己的孩子。尽管现在皇子地位还不稳,不过玉妃将来诞下的皇子,就是竞争者。“争夺皇储很是凶险,你可要牢记……”想起朝晨姑姑的话,她这才有些意识:原来自己做了安栎楚的教引姑姑,无形之中,便是卷入了皇储之争。
而且玉妃又是自己昔日的主子,腹中之子也势必是皇储。原来朝晨说得很对,在这宫里,你想逃离,其实在无意之中,就已经跌落悬崖。虽然木槿一直想要躲避,可是又怎能躲避得了?
眼前的安栎楚乖巧懂事,听雪吟说,元熙所教授的《四书》《论语》《春秋》等书籍,他具已熟读成诵。福康作为姐姐,也就是长公主,也是刺绣女工无一不精,要知道,他们还都是五岁的孩子啊,做到这儿已经很不容易了。
尽管自己是教引姑姑,但是木槿心里明白,这是瑞贵人在暗里拉拢自己,让自己为她的栎楚,将来登基出一份儿力。安泽宇爱怜的抚着栎楚的脑袋,问道:“洛太傅都教了你什么,能不能给叔叔对一对?”栎楚乖巧的点了点头。
“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栎楚接口道:“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栎楚清晰的口齿,响亮的回答,令安泽宇大吃一惊:“你能说一说意思么?”
于是小栎楚大声答道:“第一句的意思是说:他的为人,孝顺爹娘,敬爱兄长,却喜欢触犯上级,这种人是很少的;不喜欢触犯上级,却喜欢造反,这种人从来没有过。君子专心致力于基础工作,基础竖立了,‘道’就会产生。孝顺爹娘,敬爱兄长,这就是‘仁’的基础吧。”
接着他又顺口说出了第二句的含义:“我每天都会反省我自己,为每个人做事,我都尽力了吗?我与朋友交往有没有忠诚?老师传授我的知识,我自己都温习了吗?”“好!”安泽宇高兴的拍着手,将栎楚抱了起来,说道:“真是我天朝未来的人才!”
谁知一旁的福康拿出随身携带的玉箫,放在唇边,吹起了那支南江歌谣《莲花落》。音调婉转悠长,如丝如缕,哀转久绝。木槿笑着对瑞贵人道:“贵人真是好福气,培养了这么一双有出息的儿女,叫人羡煞……”
南风袭来,水波不兴。荷香款款,莲子生香。瑞贵人笑着道:“这都是太傅的功劳,更多的还有瑾姑姑你的教导。”木槿是再不敢搭话了,她怕瑞贵人会再说些什么,当着安泽宇的面儿,实在是不好说。
这时瑞贵人饮了一口香茗,又说起了豆蔻的婚事。她着实有些担忧:“豆蔻在玉清宫跟着我有三四年了,我看着她老实,很喜欢她。你也知道,这宫里的宫女到了二十五岁就可以回家了。我想着到时候楚儿也大了,福康也许了人家。就私下里替豆蔻攒了些钱财,帮她物色一个好人家,也不至于让她受苦。”
聪明的安泽宇自然是知道瑞贵人的意思。他也不好插嘴,便静静地听着。木槿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说道:“王爷还是回府去吧,王妃可是需要王爷照顾呢!”话意里带着些微的酸味儿,安泽宇摇摇头:“这么好的天儿,回去干嘛?”
其实木槿也是知道,安泽宇不是那么计较之人,所以说话也不拘束了:“贵人的好意奴婢替豆蔻道一声谢,只是奴婢怎么听着宫人们说,康王爷要迎娶豆蔻的话?”她放下茶杯,叹口气,说道:“康王爷人倒是不错,只是哪个顾家小姐……”
顾蓉儿的脾性谁都知道,任性的个性,不亚于未央和雪吟。只是这个顾蓉儿可是仗着自己是王妃的身份,谁也不看在眼里。未央虽说也是任性,可现如今收敛了许多,雪吟自从嫁了人,也平和了不少。
唯有这个顾家小姐,总是让安皓轩头疼不已。青梅竹马在先,皓轩也念着昔日的情份。他不想跟不认识的女子成婚,但是跟蓉儿在一起,他发现府里是得要一个像样儿的侧妃打理王府,这便就看上了豆蔻。
怎么说呢,豆蔻的胆小怯懦,在陆府是出了名儿的。她向来都需要别人保护,做事儿也是前怕狼,后怕虎的。若是真的嫁了过去,依着蓉儿,还不得天天闹腾?瑞贵人正是担心这一点:“豆蔻那么好的性子,在府里还不被蓉儿天天欺负?我也是担心,毕竟豆蔻还小……”
说豆蔻小,也不过是十九岁了,比自己小四岁。本来宫女的命运,多半是由主子做主,或者说是宫里的最高侍女,就是木槿做主的。所以瑞贵人来找她商议:“菊若去坤宁宫打听来的消息,说是六月二十六,今儿都二十四了……”
还有两天,怎么这么快,木槿又问了一遍:“消息可是属实?”瑞贵人点点头,这下木槿可是犯了愁。豆蔻嫁去王府是好事儿,关键是哪个王妃。再说了,也没见着宫里有什么动静儿,怎么忽然就说要办喜事儿?
这时菱角走来道:“贵人还是快回宫吧,菊姐姐说皇后娘娘才刚过去。”那必是要商议豆蔻的婚事了,瑞贵人沉下心来,说了一句:“大约她的命就是这样……”然后她便带着栎楚福康,回了玉清宫。
“王爷就不怕贵人说你那四弟的不是,”木槿说道,“还坐在这儿,无动于衷。”“四弟娶亲,我怎么就不知?”安泽宇疑惑,“他也没对我说啊,丫头,你说这是真的么?”“怎么不真?”木槿反问道,“菱角原也跟我说过。”安泽宇把头摇了两摇,说道:“我是说,四弟对豆蔻是真的么?”
那这就不得而知了,木槿反语道:“你们男人的心事,我们女子哪里猜得透?”他听了偏说道:“丫头难道不知,女人心海底针?谁又说过男人心海底针的?可见你的话是谬论!”言罢还有些得意。
木槿摇着他的肩膀,说道:“我说的是真的,你上次不是说给我打探消息么?到底怎样?”那晓得安泽宇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无人,才说道:“你是不知,府里备下了喜宴,还有花堂。弟妹知道了,跟轩弟大闹了一场,不过轩弟还挺执着,动手打了她,执意要娶豆蔻……”
本来就不用猜的,木槿也知。她长吁道:“世间男子多是意气用事,得到了却又不珍惜,得不到的却又分外想念……”“我就不是,”安泽宇低声贴着她的耳畔道,“用不了几年,我就迎你入府,做我的王妃……”
此时的玉清宫里热闹非凡,处处贴着大红喜字,挂着耀眼的布幔,喜鹊儿也在枝头欢腾跳跃。绿枝并蒂喜开颜,锦鲤清波芙蓉笑。一生一世一双人,看尽沧桑红颜老。也是天朝**,但凡有宫女出嫁,必要悉心准备,像是嫁女儿一般。
寝宫里,还是菊若为豆蔻梳的头发。豆蔻的头发不是很多,需要许多小梅花钗来挽住头发。发梢处由一根水红色丝线松松的绑着,上面缀满了蓝莹莹的宝石簪。瑞贵人则把自己心爱的双凤戏珠金翅步,插在豆蔻的云鬓处。垂下的流苏,辉映着额头的梅花妆,愈发光艳照人。
精致的大红嫁衣,上面缀满了金线绣着的云纹。她站起身,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禁面如红霞。这时门外的宫人门喊道:“王爷来了,新娘子快出来吧……”这里菊若亲自为她盖上喜帕,可是豆蔻还是揭开了,她搂着菊若哭道:“好姐姐,我这就要走了……这一走,却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一旁的木槿也是泪水充满着眼眶,她吸了吸鼻子,说道:“别哭了,不然妆花了可就不好看了……”“瑾儿姐姐!”豆蔻哭得更痛了,她对着木槿道,“姐姐可一定要来看我,我会想着姐姐的。”木槿点头答应,遂又别过头,抹着眼泪。
这里豆蔻说着又给瑞贵人跪了下来,口里说着:“豆蔻多蒙贵人照顾,才有今日……”瑞贵人此时已是泣不成声,那栎楚福康也是与她情深,纷纷抱着她哇哇乱哭。彼时门口又有人催,豆蔻才将喜帕盖上,依依不舍得出了玉清宫。
后面许多人都看着豆蔻,踏着鲜红的地毯,一直走到宫门口处的花轿。木槿此时才小声地啜泣,一旁的安泽宇轻轻揽她入怀,安慰着:“嫁的是自家人,又不远,我们可以是常去看她的……”
然而木槿哭的更凶,她对安泽宇说道:“在陆府的时候,我是看着那么多姑娘们出嫁……而今府里的丫鬟们,怎么也都嫁了出去,空剩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你还有我呢,”他轻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说着便拉着她的手,随着轿子一起,往康王府走去。
一路上木槿是哭个不住,安泽宇免不得又要安慰几句。这片刻就到了康王府上,安皓轩笑着站在门口,将轿子里的豆蔻接了出来。木槿看的清楚,他们二人手挽着手走向喜堂,很是甜蜜幸福。
很多婚姻多出于政治,当初梁王魏王和康王,都是为了自身地位,才与朝中有权势家族联姻。以后的侧妃却都是出于真性情,不管真也好,假也罢,总之豆蔻是有了自己的归宿,木槿也替她感到高兴。
到了花厅,一片喜气洋洋。木槿也微微笑着,欣喜冲淡了先前的担忧。花堂拜完后,就是给王妃顾蓉儿敬茶了。木槿看到椅子上的顾蓉儿,华丽雍容。外面罩着银霓虹钿云锦广陵**衣,里面露着一条素雪绢烟繁花丝裙。腰间系着一条桃花色宫绦,垂下的流苏随着清风摆动。
面容严谨,神情淡漠。十指涂着丹砂红的甲油,正缓缓吹动着茶面上浮动的茶叶。她用茶盖儿轻轻拂去茶叶碎末,然后细细的啜了一小口。全然不顾豆蔻已经端着茶杯,跪在自己面前了。
“豆蔻恭请王妃用茶!”她这句话说了已经不下三遍,连木槿和菱角都为她急出汗来,只怕是最最担心的一幕就要发生了。就连安皓轩也笑着说豆蔻奉茶,蓉儿却理都不理,他有些急了,还是仆役按住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蓉儿才放下手中的茶杯,用帕子拭了拭唇边的水渍,便对跪下的豆蔻道:“我这里已经用过了茶,可怎么吃你的茶?”说着便要走,豆蔻继续高高捧着杯子,道:“豆蔻恭请王妃用茶!”她瞥了她一眼,又坐下来,接过她奉的茶水,低头抿着。
旁人皆喘了口气儿,木槿也是出了一身冷汗。哪料到蓉儿喝进口中的茶水张嘴便吐出来了,正吐在豆蔻的喜服上。她还指着豆蔻道:“我不喝西湖龙井,你难道不知么?”说着一个耳光甩在了她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