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暴风雨持续了几乎有一辈子那么长,在我真的觉得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一切终于停歇了。雨水开始变小,天上的乌云片片散去,风浪收敛了自己的脾气,不再继续它那破坏船只的有趣游戏。
我们得救了。
海盗船把玛利宝贝号拖到了附近的一个港口,凯尔茜在教训了年轻的船长一顿之后,小小地敲诈了船主一笔,然后就离开了。那几个倒霉商人的损失虽然惨重,但凯尔茜挽救了他们最贵重的货物,让他们不至于血本无归,甚至还略有盈余。获救的乘客们争着向美丽的女海盗表达自己的感激和崇拜,有个文质彬彬的贵族少年还拿出了自己的手帕请她签名留念。
“她是海盗?”普瓦洛诧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大概是……偶像派的海盗吧。”我含糊地回答。
当凯尔茜处理完这所有的事情之后,邀请我们上了她的贼船,向她居住的秘密海岛驶去。
当船行出不久,红焰叫住了忙碌的女海盗。
“凯尔茜,我有件事要问你,是关于这孩子的。”红焰的表情严肃。小菲利没想到自己尊敬老师居然与这个女海盗交情非浅,看上去心情十分烦躁。可他一刻也没有放弃对凯尔茜的仇视,看到凯尔茜的眼神就像是愤怒的狼崽。
“这个孩子说,他的父亲不公正地死在你手里。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红焰指着小菲利问。气氛顿时变得有些紧张,一些不认识我们的海盗悄悄围了上来,以防我们做出什么不利于凯尔茜的举动。
“这个孩子?我根本不认识他。”凯尔茜有些疑惑,“虽说我们是海盗,可是很少杀人。就算是抢劫也不会经常大动干戈啊?”
她转脸对小菲利说:“孩子,你的父亲叫什么?”
“我父亲是蒙太拉伯爵的侍卫长。你们抢劫了伯爵的船只,杀了我父亲,我要为他报仇。”虽然身处海盗船上,小菲利依旧骄傲地回答。当说起他父亲时,他的眼底流露着异样的光彩。
“蒙太拉伯爵?”凯尔茜的脸上闪过一层厌恶的神色,“没错,有这么回事。我洗劫过他的船,并且把他杀了。”
“先生,你也听见了,她承认自己的罪行。她杀了伯爵,也杀了我父亲。”小菲利的双眼渴求地望着红焰。
“凯尔茜,你为什么……”红焰痛苦地看着女海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孩子用他父亲的遗物作代价,请我们替他报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他父亲,他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他父亲也是个好人。我从来也不愿相信真的是你杀了他父亲……”一瞬间,红焰的情绪激动到了顶点,他对着凯尔茜大叫:
“告诉我,不是你干的,是别人!”
凯尔茜丝毫不为所动,坚决地回答:“就是我干的。我当了一年的海盗,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抢劫了那条船。小伙子……”她转向小菲利问,“你父亲叫什么?”
“我父亲是依利安·台·法赛利!”小菲利挺直了腰杆,不愿让父亲的姓名受辱。他的双臂在微微颤抖,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恐惧。
“法赛利……”这个名字让不少水手都陷入回忆之中。忽然,凯尔茜沉声说了句:“你等一下。”转身走入船舱。没有多久,她捧着一把骑士长剑走出舱门,来到菲利面前问:
“这把剑是你父亲的么?”
这把剑看上去很普通,没有过多的修饰。只有经常接触武器的人才会从细节上看出它的不同:剑刃的两侧中间位置有两道内凹的血槽,经过阳光反射,能看见那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除了这里,整把剑再没有更多的装饰,十分简洁淡雅,却又给人一种协调、细致、朴素的感觉。
小菲利一把抢过这把剑,努力把这沉重的武器握在手里,低声喊了一声“爸爸”,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我来告诉你这把剑为什么会在我手里。”凯尔茜坐在他身边,并示意我们也过来。
“我是个海盗,孩子,我喜欢这种生活。有时候我也勒索一下过往的商船,有时候只是吓唬吓唬他们。看到商船遇到困难,我会帮助他们,就像这一次一样,然后收取一些报酬。我喜欢的只是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并不太把财宝当成一回事。大海已经给予我们足够多的东西,让我们能够很好地生活。我们有时候甚至去跑跑运输,给别人送货。彗星海的大多数海盗都是这样的人。”凯尔茜一边说,一边用眼睛偷偷地瞟了红焰一眼。我们知道,这些话其实都是讲给红焰听的。
“但是,有一回我得到一个消息。一条商船将从附近的航路经过,船上运送的不是货物,而是奴隶。”
“对,这些奴隶不是人类,但他们都是有思想有智慧的生命。他们中有牛头人,有侏儒,有矮人,还有精灵。”听到这里,红焰的眉头皱了起来。贩卖奴隶是大多数国家所禁止的事情,只有西北荒漠的一些国家还允许这种事情的存在。但事实上,很多地区都在发生这种违法的事情。为了避免麻烦,奴隶贩子们往往会选择人类之外的种族下手。在各种情况下被“捕获”的异族中,尤其以美艳的精灵族女性最受欢迎,她们的用途不言而喻。在大陆上游荡了多年的红焰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情,这也是他深恶痛绝的。
“没错,这就是你父亲所在的那条船,蒙太拉伯爵的船。”
“你说谎,我父亲绝不会干这样的事。”小菲利跳了起来,用剑指着凯尔茜的脸说。
“这都是真的……”一个声音从水手中传出,继而一个矮人走了出来,“我就是那群奴隶中的一个,凯尔茜小姐把我们救了出来。我身上还有蒙太拉那狗娘养的给我烙的印记。”
看到小菲利不再说话,凯尔茜挥手让那个水手离开,继而对孩子说:“你父亲在那条船上,而且他知道这一切。他并不希望这样做,可他是个骑士,是个军官,他必须服从命令。”
“你父亲很勇敢,我们登上船后他率领士兵殊死抵抗。我们中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如果不是有人帮忙,我可能已经死在这把剑下了。”凯尔茜挽起左袖,露出一条从上臂直到手背的长长伤疤,“这就是你父亲给我留下的纪念,我差点成了独臂女海盗。”
“我们在人数上占优,所以很快就占据了有利的局面。如果不是你父亲,这一切恐怕早就结束了。他以一对多,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刻,直到我们抓住了伯爵,他才投降。我们救出了船上的奴隶们,几乎有两百人被挤在狭窄的隔层中,没有光,没有风,有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也奄奄一息。”
“一切原本应该已经结束了,我们救了剩下的人,蒙太拉伯爵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可你父亲很愧疚。他违背自己的良心帮助伯爵干了他厌恶的事情,可他别无选择。他是个真正的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可良心让他痛恨自己的选择。他真是我所见过的最愚蠢也是最正直的人……”凯尔茜抚摩着小菲利柔顺的头发,柔声细语地说。
“他告诉我,当他看到那些幸存奴隶的惨状时,非常的羞愧。他觉得这都是他犯下的罪孽。他无法宽恕自己,所以,他自尽了。临死前,他请我把这把剑交给他儿子。他要我告诉你,不要受愚蠢执念的困扰,希望你能够为真正的正义使用他。”
“不可能!”小菲利绝望地大声说,“这不可能!一定是你们串通杀死了我父亲,然后编造这样的谎话来骗我。”
“我要为我父亲报仇!”孩子挥舞着这把对他来说太大了的武器冲向凯尔茜。在他靠近的一刹那,红焰闪过来披手夺下长剑,把他推到在地。他倒在一边放声哭泣,几个月来积累的仇恨填满了他幼小的心灵,以至于当他发现自己没有理由向任何人复仇时感到无比的空虚。
“或许你说的对……”红焰把剑送回到他的手里,“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凯尔茜逼死了你父亲。可是她必须这么做。”
小菲利赌气地从他手里拿过剑,愤怒地看着他。
“我的老师告诉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义。营救奴隶保护弱者,这是凯尔茜的正义;对自己的错误负责,因愧疚而自杀,这是你父亲的正义。对不起,我不能帮你完成报仇的愿望。而且,我希望你保存好父亲的勋章,直到找到你自己的正义为止。”红焰对小菲利说。
“我的正义就是打败这个女海盗,为我父亲报仇。如果你们不帮我,如果没有人愿意帮我,我就自己动手。早晚有一天,我要为我父亲报仇。”
红焰和凯尔茜对视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毕竟,确实是凯尔茜让小菲利父母双亡,这沉重的家仇已经深深烙在了孩子的心中,不完全是道理能够解释的。
“好吧,如果你确定这是你的正义……”红焰说,“我可以帮助你。如果你保证不辱没你父亲的荣誉,希望在公平的决斗中打败凯尔茜,我可以继续教给你你需要的东西。你父亲是个勇敢的战士,他一定希望自己的儿子也一样了不起。”
说完这句话,红焰询问地望着凯尔茜。凯尔茜微笑地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这是她们能为这孩子做的最好的事情,照顾他,教育他,帮助他成长。早晚有一天,他们的耐心会洗掉这孩子的仇恨,让他像普通人一样能够感受到仇恨之外的东西。
小菲利没有回答,不过看他的表情,我想他是同意了。
……
“红焰,你们来这里干什么?”避开了小菲利和其他的水手,凯尔茜才问起这个问题,“你不会是因为想我才带着杰夫和两个新朋友来看我的吧。”
“战争还在继续,弗莱德需要一支水军帮助他战斗。”红焰说。
“所以你们就来请我去帮忙?”凯尔茜的声音中带着少许的失望。
“不!”红焰忽然大声说,“我来是要劝你别去。”
“红焰……”我吓了一跳,不管怎么说,我仍然是把完成弗莱德的嘱托当成这一趟行程最重要的目的。我不希望红焰因为一时的冲动让我们白跑一趟。
“你现在生活的很好,我不希望你再卷进战争中去,那太危险了。”红焰丝毫不理睬我,继续说,“如果我不来,他们也会来的。只有我会劝阻你,所以我来了。”
“我去,需要多少人?”凯尔茜思索了一阵,忽然转脸问我。
“凯尔茜,不要去,这不是开玩笑。”红焰着急地说。
“我不是开玩笑。”凯尔茜态度坚决。
“这是战争,会死人的!”红焰忽然掀开了左眼上的眼罩,把左眼上那道让他失明的伤痕露在了外面。他焦急的表情牵动了脸上的伤疤,让他的面目看起来有些狰狞丑陋。
“这是战争!”红焰握住凯尔茜的双臂,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她的脸。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耻,似乎是在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强迫凯尔茜做她不应该做的事。的确,我是在帮助我的朋友,可即便是弗莱德也没有权利让凯尔茜卷入战争。
凯尔茜一开始被红焰可怕的面孔吓坏了,她小声地惊呼了一声,然后表情变得慈爱、怜惜。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摩着精灵左眼上的伤痕。她抚摩得很仔细,很温柔,仿佛希望将这道伤口抚平,重新点亮这一只翡翠般明亮的眼睛。
“什么时候的事?”她的声音温和的像轻柔的海风。
“大约一个月以前。”红焰觉得有些尴尬,送开了他的手,“卡尔森死了,是他救了我。”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
“怕我担心?还是觉得自己难看?”
“……”
“红焰,你为什么战斗?为什么参加这场和你没有关系的战争?这是人类的战争,你是个精灵。”
红焰局促地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爱人的问题:“我……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是和弗莱德一起,和你一起,后来……后来我觉得我对这场战争有责任,我已经参加了,我无法退出,只有结束他。这不是某个人的战争,这好象……好象是一个旋涡,让人只能往里进,不能退出来。”
“你说的对,红焰,这是战争,我们退不出来。从它一开始我就在那里。我是个人类,是个德兰麦亚人。即便来到海上,我仍然时常想起战争。我比你更有理由战斗。现在,我可以为它做些什么,可以帮助我的朋友们,可以让更多的孩子们不再成为孤儿,我必须回去。你对小菲利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义。去战斗,去结束这场战争,让更少的人受伤害,这是我的正义。”
说着,凯尔茜忽然激动地抱住红焰,完全不顾近在咫尺的我们三个人。她轻声说:“而且,你在那里,我怎么能离开?”
我轻轻扯了扯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地普瓦洛和埃里奥特,悄悄离开了这个地方。我知道,我的使命完成了,可我的心底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罪恶感。我们的到来打破了这里宁静的生活,把凯尔茜拉入了残酷的战争中。战争把它的每一个受害者都变成了它的帮凶,牵扯着更多的生命跌入这个似乎永远也填不满的死亡深渊,昨天是我们,今天是凯尔茜,明天又会是谁呢?如果我们的朋友真的在战争中丧命,这又应该怪谁呢?温斯顿人?弗莱德?我?红焰?又或者是凯尔茜自己?
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所以,在那之前,还是把这一片平静的蓝天交给这对异族情侣独自享用吧,那是我们亏欠他们的自由和幸福。如果他们注定无法永远这样拥抱在一起,倾听海浪拍打船舷发出的清脆声响;如果他们注定无法永远这样并肩站在甲板上,眺望远方细小的岛屿;如果他们注定无法永远这样深情地凝望,将彼此的思念和忧虑化解在这无声的话语中;那么,至少让他们现在拥有这一切,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间。
这是这场战争亏欠每个人的自由和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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