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最骁勇的斗士,也不能在数倍于自己的敌人面前支撑太久,更何况我们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缺乏系统训练的老兵——尽管他们都曾是些称职的军人,但毕竟这些年来他们已经远离了战场的厮杀,习惯了手中不染血腥的生活。
在经过半天的狂野攻击之后,温斯顿守备军们看见了胜利女神微笑的面容。他们眼前的对手分明地已经衰败下去,不能再像刚开始那样给予他们迎头痛击。尽管他们还没有开辟出一条通入总督府的道路,但在总督府的许多角落已经呈现出胶着混乱的局面,倘若任由这个局面发展下去,他们的胜利只是预料之中的事。
很快,这一时刻就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到来了。
在守备军连番蓄意的破坏下,由沉重的铁条焊接而成的府第大门轰然倒地。准确地说,大门不是被“打开”的,而是承受不住巨大的拉里,被袭击者硬生生从门柱上拆了下来。失却了坚固的依凭,临时搭建起的掩体很难发挥出它们的作用,在温斯顿守备军的攻击下一点点坍塌下来。守卫府门的近卫军将士们突然要直接面对远远强盛于自己的敌手,顿时慌了手脚。他们的抵抗不再那么有力,脚步也接连不断地向身后退却。
就连我们的对手也没有料到最先陷落的居然会是大门,这样一来,我们的对手就控制了直接进入总督府的最佳通道。我们的敌人被这忽然降临的好运激发起了更大的勇气,整个战场都要沸腾了。亲手打开大门的那队士兵狂热地呐喊着,第一批冲入总督府中,任由杀戮的冲动支配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多的守备军士兵门从大门涌入,更多的人则正在向大门涌来。他们手中贪婪地握紧了武器,就好像紧握住了胜利女神纤细优美的腰肢。
然后,最先进入总督府的敌人遭到了意料之外的迎头痛击。
一排排早有预谋的箭矢阴险地扑向正不断涌入的温斯顿人,把这些最勇敢的敌人送到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各各方向都有长枪手严阵以待,无情地对待着靠近了的温斯顿人。倘若有人能够从高处看看总督府内的情形就可以发现,看似零散堆积起来的一些临时掩体围着大门口排成了一条隐藏的圆弧,像一只口袋一样把正在涌入的温斯顿人套了进去。在这个圆弧中,聚集了我们中最强大也是数量最多的优秀战士。尽管对于出入的行人来说大门已经足够宽阔,可它仍然限制住了温斯顿人的通行数量,让他们在这个阴险的埋伏圈中成为了少数。锐利的弓弩和枪矛准确无误地在他们身上找到了最合适的归所,即便是最贪婪的毒蛇也不曾像它们这样毫无节制地吮吸鲜血。
更重要的是,高大的门墙和密集的人群挡住了后来者的视线,让他们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战友是如何倒下的。他们义无返顾地将前面的袍泽送到了死神面前,而当发现自己也身处同样不妙的境地时,他们已经没有了回头的机会。而他们的指挥官、远在街道的那一端发号施令的姆拉克将军,同样对正在总督府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或许他已经将守备军们的惨叫理解成了我们的哀号,正坚定不移地传达着继续攻击的命令,等待着胜利的喜讯呢。
我们的敌人不得不面对着这样一个窘迫的境地:他们明明打开了进入总督府的入口,却发现自己反而因此陷入了被动,蒙受着比刚才还要巨大的损失……
“你说什么?”在刚接到路易斯王子的命令时,皮埃尔惊讶地尖叫起来。不止是他,就连我和常年跟随在殿下身边的近卫军军官桑德勒中校也吓了一大跳:“弃守大门?你昏头了吗?如果你想死,办法有的是,请不要随随便便把我们的性命也拖累进来!”我的兄长才不管面前的王子是一个多么天才的指挥艺术家,他几乎是在叱骂路易斯殿下。
“您听我说,先生……”路易斯殿下一点也没有为自己受到斥责而觉得生气,他平静地反问道:“您认为,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还能支持多久?”
“……”皮埃尔扫视了一眼四周的局面,他的眼睛如实地反映出现在的危局,但显然他并不愿放弃抵抗的希望,只有低沉着面孔有些倔强地回答道:“能支持多久算多久!”
“您说的很对。可是如果我们被这样击破,让整个战场四面开花,敌人可以从任何方向涌进来,像餐刀切割面包一样把我们切成零星的小块,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连最后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殿下恳切地说着。他俊美的面容掩不住苍白虚弱的神色,可一对碧蓝色的眼睛里却闪耀着智慧和自信的光芒。
“与其这样丑陋地失败……”殿下继续解释道,“倒不如我们先露出一个大破绽,把他们的兵力全部吸引过来,让我们把大部分力量都集中在这里,和他们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说不定反到可以坚持得更长久些!”
殿下的构想让我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在敌人这样的压力面前,自己露出致命的破绽,这甚至比自杀还要危险。可是殿下所说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地敲打在我们心头,让我们不得不信服。既然我们无论怎样都注定无法与强大的敌人相抗衡,那么置之死地、放手一搏,用我们最后残存的力量去争取一点点宝贵的时间,这未尝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可是……”刚从战场上赶到的桑塔夫人置疑问道,“……如果他们并不放松来四面围墙的攻势我们又该怎么办?”
“这不可能。”路易斯殿下自信地微笑着,“无论是谁,当他正面打开一个缺口的时候,绝不会在其他地方花费更大的力气。如果是您在指挥,夫人,那么当你可以从大门直接冲击我们的本阵时,还会不会在四面围墙的进攻上多费功夫呢?而且……”殿下顿了一顿,用无可辩驳的语气说道,“除了冒一冒风险,我们还能再干些什么呢?现在,我们可以做出的选择毕竟已经不多了。如果这个方法没有奏效,那就让我为我的愚蠢付出代价吧。”
说着,殿下目光炯炯地望向大门的方向。虽然口中谈论着自己败亡的结局,可殿下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一点颓唐的神态。他高傲地昂着头看向我们,犹如一个胜券在握的将军在等待着他命中注定的胜利。
“好,如果说就连殿下你都不怕死,我们这群亡命徒难道还怕冒一冒风险了?”皮埃尔用力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舔了舔粘在嘴唇上的斑驳血迹,扛起他的双手阔剑奔向他的同伴。我们也各自散开,忠实地执行起殿下的计划来。
以自己的生命为饵,抛弃了保护自己的最后一丝壁障,将生死全部交付给自己的勇气,以自己的蛮力和斗志去争取命运的垂青,这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头脑简单狂热的蛮人作出的冲动选择。可是现在,这样的选择反而代表着一种绝高的智慧和巨大的魄力,让即便是那些最杰出的战术家们也不得不钦服赞叹。
一切都如殿下所料想的那样,当大门洞开时,几乎所有的敌人一得到消息就都涌向这个远不如他们想像中巨大的缺口,希图从贪功的友军手中抢得一份值得夸耀的军功。四周院墙的争夺压力顿时小了许多,一些只差毫厘就要崩溃陷落的角落立刻恢复了平静。交战的双方几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诸于那扇被拆毁的大门前,将自己最强大的一面向对手显露,与敌人交换着鲜血和死亡。
每个人都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时刻。没有人知道殿下的援军何时到达,他们可能下一个瞬间就出现在敌人的背后,也可能永远都无法到达、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但我们无比确定的是,多坚持一会儿就多了一分希望;倘若就这样悲惨地死去,即便援军在你刚刚倒地时就杀退了敌人,那对于死去的人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看着血肉横飞的景象,殿下缓缓擎出了他的佩剑,迈步走向战斗最惨烈的战场中央。
“殿下,您想干什么?”我一把把他拉住,想要将他拖到身后,“您不能冒这个险!我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倘若您在这时候出了什么意外,那我们所有的努力岂不是就白费了么?”
“保护我?”殿下把我拉住他的手轻轻移开,“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这一仗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么,我和你们一起死在这里,要么,我们一起活下来。我不能看着我的士兵们为了我拼命而什么都不做。这一仗……可是为我而打的呢。”
殿下重新迈开脚步,将我抛在身后。他骄傲的声音轻轻回荡在我的耳边,却又像是飘摇在整个战场上:
“倘若一个国王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那他又凭什么去保护自己的国人呢?”
他说的是“国王”。
他说的是他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把“国王”这个词加诸到自己的头上,还是在战场上,为了这个理由去战斗。
倘若一个王者有了这样的觉悟,就再没有谁能阻止他了。那些忠诚于他的人们所能做的,唯有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为了他一个人的信念而战。
我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所谓“王者之气”这种东西,我的眼睛所告诉我的事实是,起码在这个战场上,没有一个人对手能够直面觉醒的君王。面对着他们曾经的统帅和英雄,几乎所有的袭击者都在下意识地躲闪。尽管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杀死面前这个金发的男子是他们此战唯一的目的,可好像每个人都在期待着别人去做这件事。路易斯殿下——不,现在我想已经可以称他为陛下了——他手挥长剑的模样犹如史书上那些深入人心的英雄从那些让人感动的光辉事迹大踏步走出,不但令我们这些追随者想要顶礼膜拜,就连我们的对手也不免为之心折。
鲜血染上了王子的剑,染上了王子的甲,染上了王子的脸……
那些污秽的颜色并没有丝毫降低路易斯殿下的神采,他正如一团朝阳升起在人群中,散发着搀杂血红和金黄色的灿烂光辉。
我牢记着自己的责任,紧紧跟随在殿下身后,竭尽所能地抵挡袭向殿下的武器。我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对于王子来说是不是一种多余,他矫健的身手足以让冒险战士中最出色的武士汗颜。即便抛却他王子的尊荣,只用战士的标准来衡量,殿下也依然属于这世上最出类拔萃的那一群人中的一个。
猛然间,一个高大威猛的温斯顿士兵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比周围的士兵们明显要高大许多、也强壮许多,他手中硕大的战斧正向我证明着这一点。他在周身所有战士之中选择了我作他的敌手,高声叫喊着向我扑来,眼中书写着杀戮的疯狂热望。
就在这个时候,我犯了一个错误。
我错误地认为这个对手高大魁梧得有些过分,他的动作必然会相应变得迟缓。
他一点也不迟缓。
恰恰相反,他的动作很快,快得出乎我的想像。只在眨眼间,巨大的战斧就向我当头袭来,裹挟着隆隆风雷之声直奔向我的眉心。
我已不及躲闪,唯一能做的就举剑挡格。
这不是我能够独力化解的重击。
一声刺耳的巨响之后,我觉得右手一阵麻木,数道碎裂的剑刃闪着明亮的金属光泽从我的手中四射开去。眼前的事物忽然变得暗淡起来,身体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感觉不到。片刻之后,一阵拥堵的血气瞬间涌上我的胸口,直冲入口腔,让我尝到了一丝甜甜的味道。
恍惚中,我看见那把巨大的斧子再次扬起,飚出一道狂裂的风暴。心里一个焦急的声音在呼唤:“躲开!快躲开!你马上就要死了!”
我明知道自己应该听从那个声音的指示,躲开这要命的猛击,可是酸麻瘫软的身体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的指挥,连动一动小指都觉得困难,只能昏沉地看见一片交错的光影。一切仿佛都凝滞在这一刻,除了模糊的一团,我什么也看清楚、什么也听不清楚。
准确地说,我一点也不害怕。刚才那一记猛击让我头脑有些发昏,不太能够清楚地分辨眼前的景象。我的心里只隐约觉得有些可怕的事情要降临到我的头上,某些事情或许会在这里得到结局。
接着,似乎有一道巨大的力量撞上了我身躯。我觉得自己在向一旁扑倒……扑倒……扑倒……在扑倒的过程中,麻木的感觉一点点消退,清醒的神智又被强塞回到我的头脑里。刀光、剑影、喊杀声、自己摔倒在地上产生的震动和声响以及来自臂膀和胸口的疼痛……这一切的东西在同一个瞬间向我铺天盖地地涌来,压迫着我脆弱的神经,让我忍不住低声呻吟。
然后,我听见了一声痛叫。
那是我所熟悉的、最亲近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望向自己刚才身处的地方。
一瞥之间,我看见了让我永远自责无法摆脱的景象。它注定成为困扰我一生的噩梦,让愧疚哀痛的心情一刻也不曾远离过我的身边。
在那把巨斧落下的地方,皮埃尔下半身血肉模糊地拼命挣扎着。他小腹以下的部分几乎已经全部变成了紫红的颜色,从他体内倾泻出来的血液仍在不停奔流着,在他的身下汇聚成了一片红色的湖泊。
我不知道他伤在哪里,但我知道,能够让鲜血那样流淌的重上已经足以让最强壮的汉子丧命。即便如此,我的兄长仍然没有放过反击的机会。那把巨大的双手阔剑犹如猛虎的利齿自下而上向对手撩去,瞬间撕开了那个士兵的咽喉。
在解决完最后的敌人之后,皮埃尔抛下了他的阔剑,在地上痛苦地哀叫着。他的身体轻微痉挛着,显示着他正遭受常人无法抵抗的巨大痛楚。
“皮埃尔!”我什么也不顾了,惨叫着扑上前去,惊悸地移动着他的身躯,托着他的后背和小腿,想要把他抱到远离战场的地方。
在我刚要站起身来的时候,我的右手一轻,皮埃尔又一次摔回到地上。
只是一瞬间,却又仿佛好久,我愣在那里,看着刚刚挽救了我的性命,现在正躺在地上挣扎着的,我的兄长。
我的右手紧握着一条腿,一条自膝盖断裂了的、露出了骨茬和肌肉的小腿。
那曾是皮埃尔身体的一部分。
一种极大的恐惧崩溃了我的世界,我害怕,我恐慌,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发生的这件事。
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欢呼,有人在绝望地尖叫,有很多很多人从更远的地方向我们奔来,他们好像很快就能来到这里,却又好像永远都无法到达。
这一切似乎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皮埃尔……皮埃尔……”这个名字就像是拯救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反复地念着,生怕一但停口就什么都再也说不出来了。我像个孩子一样软弱地哭泣着,任凭一切事物在我眼前变得模糊扭曲。我蹲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那截断腿,一遍遍地将它对准皮埃尔恐怖的伤口接上去,希望这是个恐怖的梦境。当伤口的两端重新接合在一起时,这个梦就会醒来,我依旧可以看见皮埃尔矫健奔跑的样子。皮埃尔怎么会失去一条腿?他怎么能够失去一条腿?他难道不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喜欢把我扛在肩头,在城市的小巷中穿行奔跑的吗?他跑得像风一样……像风一样快啊。
他怎么会失去一条腿呢?
这是个梦,这一定是的。我忽然兴奋起来,好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我紧闭上双眼,然后猛然睁开,希望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是皮埃尔促狭的笑脸。他会喊我懒虫,掀开我的被子,把我扛在肩上,在我的尖叫声中哈哈大笑。
我不想再睡下去了,让我醒来,叫醒我!快,救救我,谁来叫醒我啊……
断腿一次次从断裂的茬口上滚落下来,它上面的肌肉已经失去了弹性,在我的手中变得冰凉、僵硬。腿上的毛孔开始紧密地收缩,肌肉泛出一层青灰欲死的颜色。
天呐,这真的不是一个梦吗?
恍惚中,似乎有另外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我看不清他的脸。事实上,除了那半截断腿,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看见我这个样子,连忙一脚把我踹倒在一旁,蹲下身子慌乱地对皮埃尔做着些什么。他好像大声说了些什么话,还用沾满了鲜血的手拍了拍我的脸,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当他站到一旁的时候,我已经看不见皮埃尔膝盖上的伤口了。一条白色的绷带把他的伤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鲜血不时地渗出来,可是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肆意流淌了。
我颤抖着,一种不知什么样的心情让我偏执欲狂地将手中那条断腿伸出来,凑到那被包裹好的伤口处,小心地对准……对准……
它还可以长回去的,不是么?求求你告诉我,它还可以长回去,长回去,就像它之前生长在这个人身上一样,就像这一切没有真的发生过。它可以的……
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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