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大地都仿佛一起变了颜色,那两本书的黑桑皮纸封面上,也似乎都沾满了斑斑的血迹,那些都是曾经爱过裴珏,也曾经为裴珏爱过的人血迹,所不同的只是他们似已不再爱裴珏,而裴珏却是始终爱着他们的。
其实他所受过的折磨已经够多了,多得已足够使他的情感变得冷酷一些,但不知是他比别人都聪明些抑或是都笨些,这些挫折,非但未能消磨去他生命的勇气,也未能冷却他热情,生命虽然坎坷,人们虽然冷酷,他却是仍然热爱着他们的。
此刻他坐在马上,必须非常努力地支持着自己,才不致从马上跌下来。
有风吹过,吹得他对面的千手书生身上的银灰色衣袂飘飘扬起,也吹得千手书生托在掌心的那两本书的册页飘飘扬起。
裴珏的目光从这两本已为他带来许多灾祸的书,呆滞地移到那在他眼中似乎高不可攀的银衫人身上,却见千手书生严峻的面孔,此刻竟像是泛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温暖”,是裴珏多么急切地渴望着的东西呀,于是他抬起头来,勇敢地望着这冷酷的银衫人,两人目光相对,裴珏只觉得冷酷的人目光中原来也是有着人类的情感的。只是,他却无法了解这种情感究竟是在表示着什么意义而已。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听得见,说得出,因为此刻他心中疑团重重,恨不得立刻便能得到解答,于是他伸出手,指了指那两本书,但是,他却无法比出一个能代表他心中意念的手式来。三他方自整顿着自己紊乱的思绪,哪知一阵无比强劲的劲风,蓦地自道旁右侧的树木中穿出,“呼”地一声,竟将千手书生托在掌心的那两本书,远远吹到地上,坐在马上的裴珏,身形摇了两摇,便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形,“噗”地,竟从马鞍上跌了下来。
就在裴珏身形落地的那一刹那,道旁左侧的林木中,倏然掠出一条人影,电也似地窜到马前,伸手一抄,将刚刚落在地上的书抄在手上,身形一弓,倏然自马腹下穿过,掠入右侧林木里。
值得遗憾的是:人们永远无法将在电闪而过的那一刹那里同时发生的事,用同样的速度描述出来,此刻这强风出林,书册落地,裴珏坠马,人影掠来,便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中发生的。
裴珏眼前人影方自一花,那千手书生面容也为之骤变,冷笑一声,身形突然掠起,凌空一个翻身,便也箭也似地掠入林中。
裴珏的目光虽快,却竟也跟不及此刻的变化,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四扫,只见林木依然,枝叶微簸,人影却渺,林木掩映中的楼阁,也仍然静悄悄地矗立在那里,这变化虽然来得突然而巨大,然而大地却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他微微抚摸一下身上被跌痛的地方,心中茫然一片,对于世间的一切变放,他既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从何而去,这些变故纵然都深切地影响了他,甚至严重的损害了他,但他除了默默地忍受之外,就似乎再无别的办法可想。
重重的疑团,在他心胸中凝结成一块沉重的石块,他恨不能撕裂自己的胸膛,将这石块取出来,远远抛到一边去。
他记得在他年纪极幼的时候,他爹爹曾经对他说过,聪明的人永远不要眷恋过去,期望将来,而轻轻放过现在。
此刻他虽不眷恋过去,因为他一生中并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事。
而将来的事却也是茫然一片,但“现在”,现在他不也是空空荡荡的吗?世间可有什么事是他能够改变的,是他能够创造的呢?
于是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茫然爬上了马,他确信自己,只要有一个目标是他能够追寻的,他就会毕生尽全力去追寻它。纵然吃尽了千辛万苦,受尽种种折磨,他都不会皱一皱眉头。
“父仇”,在他心中虽然仍很深刻,但却已是非常遥远的了,因为,他知道他的杀父仇人,已死在中州一剑的掌下,但是那份久被人们屈辱和轻贱的感觉,却在他心中变成了无比沉重的负担,他对自己的期望,檀文琪的娇笑,孙锦平的眼波,使得他这份负担更沉重了些。
然而这一切事都似乎都不是他此刻能够企及的,那么,他又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些呢?
除了对生命的信念之外,这孤苦的少年就再无其他的东西了。
策马出林,茫然久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沿着大道走了一会儿,他又回到方才那三岔路口,望着分歧在他面前的两条路,他暗中一咬牙,想笔直地向前走。
但他坐下的马,却似不听他的使唤,马首一偏,竟往另一条路走去,裴珏只觉心胸之中,怒火上冲,猛地一拉缰绳,想将马拉到一条他自己想走的路上。
哪知那匹健马昂首一声长嘶,却将裴珏从马背上掀了下来,放蹄奔去,裴珏翻身爬了起来,拾起一块石头,手臂“呼”地一抡,掷向那匹马,但歪马却早已走得远了,干燥仅能到马后扬起得沙尘而已。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向自己要走的那条路,他对命运的反抗,第一次得到胜利,虽然他的对手仅是一匹马而已。
骄阳隐没在西方的群山之后,大地由黄昏转入黑夜。
苍苍暮霭之中,裴珏蹭蹭独行,饥饿、疲劳,使得他两条腿弯得有如千钧般沉重,但是,他却并不后悔自己为什么不骑在那匹马上,这正如他从不后悔自己从那可获丰衣足食的飞龙镖局逃出一样。
城廓的影子近了,裴珏的脚步也快了,走到城门口,抬头一看,上面依稀写着“镇江”两字,于是他迈开大步,走人城去。
夜市将收,他虽然昂首而行,其实眼前已经饿得发黑,耳畔忽然“当”地一声轻响,走在他前面的汉子,落下一个像是显为沉重的钱袋来,他赶前两步,将钱包拾在手上,追上去,还给了那大意的行人,哪知那人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劈手将钱袋夺了过去,嘴皮动了两动。
掉首不顾而去。
裴珏怔了怔,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对他如此,但是他心胸之间,却仍然因有此事有了些许愉快,因为他已帮助了别人,已享受到助人的愉快,至于别人对他的态度,并不放在他的心上。
他似乎从未想到,假如他将那钱袋放进自己怀里,那么他至少不必再因饥饿而痛苦了呀。
经过几条街,他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蜷伏了起来,渐渐,他知道他的疲劳还在饥饿之上,因为他很快就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嚣哗的市声,他虽无法听到,但拥挤的人群,他却可看见,原来他昨夜存身之地,竟是一个市集,此刻早市已升,摊贩柿比,有的贩卖菜蔬,有的贩卖布帛,有的用竹枝在地上围了圈子,贩卖鸡鸭牛羊。
裴珏揉了揉眼睛,打量着回下的人群,突然看到对面一块空地上,正坐着一个和自己年纪仿佛,衣衫也一样楼褴的少年。正小心地从身侧一个极大的布袋里,取出一块块砖头,谨慎地放到地上,搭成一个小灶,这些砖头已被烟火熏得发黑,然而那少年却极为小心地搬弄着它,像是生怕碰坏一些似的。
裴珏心里奇怪,眼睁睁地望着这少年,却见这少年抬起头来,也望了一眼,并且微笑一下,两人目光相遇,裴珏只觉这少年衣衫褴楼,但一双眼睛,却炯然发着亮光,使得他看起来没有一丝猥琐的样子。
裴珏翻身坐起来,更加留意地望着他,却见他又从布袋里面,取出一些干柴枯枝,在那砖头搭成的小灶里面生起火来。
过了一会,火生着了,他取出一口极大的铁锅,架在灶上,又拿了个小水桶,跑去弄了一桶水,倒在铁锅里。
这时不但裴珏好奇地望着他,一些提着菜篮的老妪、妇人,甚至一些爱管闲事的汉子,也在他身旁停了下来,都想看看这少年究竟弄着什么把戏,他却像是视若无睹,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蓝布小包来。
裴珏不禁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侧,只见这少年极为小心而谨慎地打开那蓝布小包,里面包的竟是一只铜制的手镯。
人们不禁开始低语起来,猜测着这少年究竟在于什么,裴珏更是心里奇怪,几乎将自己的饥饿都忘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这只铜镯上。
只见这少年用两根手指捏起铜镯,放到眼前仔细地看了两眼,然后缓缓放在锅里,水面起了个漩涡,铜镯瞬即沉到锅底,那少年眼望在锅里,根本望也不望围在他身前的人群一眼。
一个肥硕健壮的妇人,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心“喂”了一声,问道:“少年人,你这是在于什么呀?”
那少年目光一抬,嘴角做了个非常轻蔑的表情,冷冷道:“煮汤。”
妇人的眼上都瞪圆了,接口道:“煮汤?”她用那只肥厚的手掌,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再向铁锅瞪了两眼,惊诧地接着道:“用这只铜镯煮汤?”
那少年削薄的嘴唇往下一撇,似乎再也不屑回答她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闭起眼来。
于是,围观的人群更惊讶了,都要看这个铜镯能煮出什么汤来。
裴珏虽然听不到他们说的话,但心里的好奇心,反而更盛了,越发舍不得离开。
过了一会儿,锅里的水沸了,那少年睁开眼来,往灶里添了几段枯枝,然后又从布袋里取了个汤匙出来,用衣襟擦了擦,舀了匙锡里的“汤”,喝了一口,然后闭起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要是有些葱姜就好了,不过——没有也没有关系。”
一个梳着两根辫子的小姑娘,羞涩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些葱姜,一言不发地放在这少年身侧的地上,脸已羞得红了,掉头走了开去。
那少年目光一转,眼中泛过一丝笑意,拿起葱姜,放在锅里,那肥硕的妇人已忍不住跑了出来,期艾着道:“我想……我不知道……再放一点青菜是不是好吃些?”手里拿着一把青菜,送到那少年的面前,像是唯恐人家不要的样子。
那少年一脸并不十分高兴的样子,像是不高兴有人来打扰他,冷冷道:“无所谓。”缓缓接过那把青菜,十分不情愿地放到锅里。
青菜之后,好奇的人接连将豆腐、萝卜,甚至鸡蛋、猪肝,送到这少年的面前,他既不请求,也不拒绝,脸上带着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将这些东西一起放进那口大铁锅里。
不用片刻,浓郁的香气从锅里冒了出来。
于是好奇的人们好奇心满足了,一面惊叹地传语道:“你闻闻,这味道多香,你知不知道,这是铜镯煮出来的汤。”一面满足地走了开去。
于是裴珏笑了,在这一瞬间,他似乎了解到了一些道理。
那就是世间有些东西,你若是去要求,你就永远无法得到,但若你不去要求,反而拒绝——至少装出拒绝的样子,那么你要求不到的东西,就可能送到你的手中。
须知裴珏是绝顶聪明之人,有些事他并非不能了解,只是不愿意了解而已。
那少年也笑了,两人含笑互视,彼此心中,都有一种可以互相传递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却是裴珏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的。
那少年向裴珏招招手,笑道:“你要不要来尝尝我这锅铜镯煮成的汤,保险比老母鸡煮的汤还好吃。”
裴珏自然听不到他说的话,茫然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他似乎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在这少年面前,可以说出自己的一切心事来,而用不着羞涩也不会不安。
那少年面上露出惊讶之色,似乎在奇怪着面前这英俊少年,怎会是个又聋又哑的残废,目光转了两转,突地长身站了起来,走到裴珏身前,望着他微微一笑,伸手拉着了他的臂膀,走到那锅香气四溢的热汤旁边,你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伸手指了指裴珏的嘴,再指了指那锅热汤,又是一笑。
裴珏和这少年虽是初次谋面,但却对他大有好感,此刻见了他对自己的神情,既非轻蔑,亦非怜悯,却像是一种极愿和自己交朋友的样子,心下不禁大为感动,却不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少年面上露出喜色,方想把裴珏一起拖到地上去坐。
哪知裴珏又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市场上嚣嚷的人群,那少年聪明绝顶,目光一转,已知道了他的用意,朗声一笑,道:“原来兄台不愿在这么多俗人面前,和——”话方说到一半,蓦地想到对方是个聋子,话声便自倏然顿住,回目望着裴珏。
两人目光相对,裴珏只觉那少年目光之中,似乎流露出一种自疚的神情,像是生怕他方才又说出话来,因而刺痛自己,心中不禁热血沸腾,反手一把,紧紧握住那少年的手掌。
须知裴珏一生之中,颠沛孤苦,别人对他不是轻蔑,就是侮辱,纵然遇着几个对他好的人,但那也仅是出于怜悯而已。
此刻见了这少年的神态,都是完全将自己以朋友相待,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只要别人对他稍微好些,他纵然以死报答,亦是在所不借,一把握住那少年的手,眼中竟感动得流下泪来。
却不知道那少年也是生性奇特之人,一见裴珏,也不知怎地从心底升出一份好感,此刻两人双手紧握,目光相对,虽是初次谋面,一语未通,但心里却各自有着一份说不出的舒服快活的感觉,就像是离别经年的老友,一旦异乡重逢似的。
两人相对凝注,那少年突地轩眉一笑,松开握住裴珏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地上的汤匙杂物,又都抛入布袋,然后左手抄起袋子,却将那盛满一锅沸汤铁锅,用右手的拇、食、中三指挟住锅边,一把提了起来,望着裴珏笑一笑,迈开大步,向市集外面走去,连地上的那几块砖头也不要了。
市集上的人们虽是流动不息,但那些贩卖菜蔬果肉什物的摊贩,对这衣衫褴褛的少年,本就抱着一份好奇,此刻见他竟以三指将那一锅盛得满满的沸汤挟在手里,大步而行,不觉都一个个惊讶得脱口叫出声来,不知这少年究竟是何许人物。
裴珏心里亦是一惊,他武功虽弱,但有生以来,接触到的人俱是武林人物,对武功一道,却是识货得很,此刻见了这少年的这种惊人指力,不禁更是惊讶,心中暗叹,常听人说普天之下,俱是卧虎藏龙之地,风尘之中,尤多异人,这年纪看来还比自己轻的少年,竟有如此武功,此话果是不虚。
他心念一动,又想到自己,不禁恨起自己的无用,暗叹一声,却见那少年已驻足停着,回头含笑望着自己,目光之中,满含着真挚的表情,不禁也为之轩眉一笑,大步跟了过去。
那少年手里提着那么沉重的铁锅,脚下却仍然从容自如,一点也没有吃力的样子,裴珏全力迈步,才能紧紧跟在后面。
路上行人,见了他们,都以惊诧的目光侧目而望,那少年却根本没有看在眼里,带着裴珏穿街入巷,裴珏也不知他要到什么地方,哪知走了半晌,却已走到城外了。
出城之外,那少年兀自停步,锅里的汤,热气越来越少,马上就要冷了,那少年用鼻子闻了一下,眉头一皱,却又向裴珏一笑,又往前走了半晌,走到一个上丘上,放下手里的铁锅和布袋,双臂一张,四下划了个圈子,仰天大笑起来。
裴珏四下一望,只见四野一片青葱,林木田畴,俱收眼帘,却不见半个人影,不觉亦为之一笑,胸中积郁,消去不少。
那少年将大锅放到石上,又弄了两块石头,和裴珏一人坐了一块,从布袋之中,拿了一大一小两只汤匙来,将大的交给裴珏,用小的在锅里连汤带菜,满满舀了一匙,顿时大吃起来。
裴珏早就饥火中烧,此刻也不再客气,也舀了一匙,放到口中,一尝之下,只觉芳香甜美,无与伦比,生平美味,莫过于此矣。
那少年吃了两匙,忽地放下汤匙,从布袋中掏出一个酒葫芦来,拔开塞子,喝了两口,又伸手递给裴珏。
裴珏有生至今涓滴之酒,都未沾唇,此刻接过酒葫芦,怔了一怔,却见那少年正含笑望着自己,心里忽然闪过两句他幼时念过的唐诗来,举起酒葫芦,再不迟疑,仰天喝了一大口。
那酒人口之际,并不辛辣,但一喝下喉咙,流入肚里,裴珏只觉一股热气,顿时在肚中扩散开来,霎眼之间,只觉浑身上下,如沐春风,他虽未喝过酒,但在飞龙镖局时,却常听人说起酒质好坏的区别之处,而他们所说的好酒,饮下去就是此刻自己领受到的味道。
他心中一动,不禁暗笑,这少年不知又用什么手法,弄来如此好酒,他却不知道这酒不但是好酒,而且是好酒中的上上之品哩。
两人一人一口,喝了儿口酒,那两句唐诗,却又在裴珏心头闪过,他细一体会,觉得这两句以后看来井无什么妙处的诗句,此刻却是字字珠玑,细一体味,更是妙不可言,只是却苦于口不能言,无法将这两句诗说出来。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低诵着那两句诗,终于再也忍不住,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在这山丘的泥地上,极快地写道:“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那少年目光一扫,又大大喝了口酒,仰天长笑起来,抢过裴珏手中的石头,亦自写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来,再喝一口。”一仰首又喝了口酒,何消片刻,这两个身世不同,性情迥异,但却各有感怀的少年竟将这两葫芦的三斤女儿红喝了一半。
裴珏生平第一次喝酒,虽已领略到酒的妙处,但终还是不胜酒力,此刻早已醉了,只觉脑中混混沌沌的,恨不得肋生双翼,拍翼而飞,目光一抬,只见那少年一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拿着汤匙在敲打着,双目仰视,像是在引吭高歌。
裴珏虽然听不到他的歌声,却看得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目光莹然,双目悲怆,唱到后来,突地扬手抛去手中的葫芦,美酒泼得一地,他也不管,一把抓着裴珏的手腕,竟突地放声大哭起来,裴珏虽然奇怪,这年纪轻轻的少年,心里怎地会有这么多悲怆的事。
担心念转处,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年纪轻轻?又何尝不是伤心人,刹那之间,往事俱在心头闪过,不由也大哭起来。
这两人虽是一个有声,一个无声,但却各各哭得伤心无比,那少年突地一把推开裴珏,又拾起一块石头,写道:“你为什么有那么伤心的事?”裴珏一怔,暗想这句话正是我想问你的,但他此刻心胸堵塞,正恨不得有人倾吐,遂就拿过石块,将自己的一身遭遇,都在地上写了出来。
他擦了又写,写了又擦,也不知道写了多少时候,只写得地上的泥上都松得写不出字来了,他就另外换块地方,只写得自己的膀子都酸了,他就歇息一下,歇息的时候,他又不禁哭了起来。
那少年亦是边哭边看,一会儿跑到别处,却捡那只方才被他自己抛掉的酒葫芦,将里面的剩酒,又和裴珏一起喝了下去。
他本来自悲命运,此刻却是为裴珏的命运而痛哭,但酒有喝干的时候,泪也有流尽的时候,太阳从东边升上来,升到中间,此刻却将要回西边落下去了。
裴珏突地长身而起,将手中的石块,远远抛了开去,心胸之中,仿佛舒畅很多,因为多年以来,他终于找到一个能够倾诉悲哀的人。
积郁一消,他心中只觉空空洞洞地,什么事都再也想不起来,那种振振欲飞的感觉,却又自心中升起,他第一次感受到酒,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东西,也第一次感受到,哭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
暮色将临,风中已有些凉意了,但这两个少年,心胸却仍然滚烫的,世间可有什么事能冷却少年人心中的热血呢?
他们从山丘走下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四面的天畔,晚霞绚丽,虽然一如往日,但裴珏的心情,却是和往日迥然而异的。
因为他此刻身侧已有知己。心胸不再寂寞,虽然他连那少年姓名还不知道。
那少年一手提着布袋,一手搭在裴珏的肩上,两人酒意都未消,脚步也有些踉跄,但却走得极快,裴珏直觉得仿佛有个人在背后推着自己,使自己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他知道这全是那少年搭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的力量,心里对他的武功,不禁更加钦佩。
两人也不辨路径,走了也不知多久,只见四下越来越荒凉,竞连田陌都没有了,走到这种荒凉的地方来,今天晚上到哪里去歇?
哪知目光一抬,却见苍茫的暮色中,矗立着一幢楼阁的影子,此刻他酒意仍在,也不管那幢楼阁是什么地方,也不管那楼阁的主人会不会收留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过夜,一拉那少年的袖子,就快步走了过去,走到跟前一看,心里更是高兴,原来那幢楼阁外面的大门,竟是开着的。
这幢楼阁矗立在无人的荒郊,居然敞着大门,此事若被任何一个人看在眼里,都会觉得有些奇怪,但这两个俱都已有了七分酒意的少年,却全然不管这些,笔直地走上石阶,探首一望,只见门内庭院深深,连一丝灯光都没有。
暮色虽深,但时已人夏,白昼甚长,此刻却还有些膝陇亮光,而人穿过院落,走进大厅,却见厢帘四处,都结着蛛网,大厅里桌椅残败,四壁萧然,显见这幢气派甚大的屋字竟是一个荒宅。
那少年哈哈一笑,将手中的布袋重重地放在一张八仙桌上,哪知“喀嗤”一声,那张方桌竟突地倒了下去,裴珏咧嘴一笑,心想:“你这个大口袋像个百宝囊,里面花样大多,一定重得吓人。”一面往旁边一张椅子坐了下去。
哪知又是“喀嗤”一声,那张椅子也倒了下去,裴珏重心一失,噗地,跌到地上。那少年却哈哈笑了起来。前行两步,准备拉起裴珏,哪知一脚向下,脚底竟像是整个嵌入一个洞里,他大惊之下,俯身低头一看,心中不禁骇然。
朦胧的月光自门外射人,刚好照在这一片地上,只见地面上竟印着七八个深陷地面、几达三寸的脚印,他一脚刚好踏入脚印里。
裴珏一眼望到,那少年面上笑容突敛,垂着头愕愕地望着地上,心里一怪,爬了起来,走到近前一看,心头也不禁一惊。
须知这栋巨宅虽然破旧,建筑得却甚牢固,这大厅的四面上都铺着厚厚一层三合上,而此刻这些脚印深陷入地竟有三寸,那么踏下这脚印的人功力之深厚,岂非骇人听闻。
那少年垂着头愕了半晌,迈步到那张已被裴珏坐塌的椅前,伸手方待拾起一段椅脚,哪知触手之处,那么结实的红木椅脚竟然一片片散了开来,他双眉一皱,顺手一拂,那张红木椅子,竟全散成一堆木片,连一段整齐的木头都没有。
他年纪轻轻,江湖历练却甚丰,知道这种红木椅子,绝不可能因年代久远而腐蚀成如此模样,目光一转。果然看到这张红木椅子前,也有两只整整齐齐的脚印,深陷入地,有如刀凿。
他心中一转,退后几步,果见刚才那几个脚印,扇面似地在这两个脚印前布成一道弧线,不禁暗叹一声,忖道:“这必定是内家高手在这里较量内力,所留下的脚印,而且是有三四人联手,来对付坐在椅上的人——”心念方自转动,却见裴珏一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地上的脚印,又伸出食、中、拇三只手指,轻轻一捻,摇了摇头,像是十分奇怪的样子。
那少年微微一怔,随即会过意来,知道裴珏做的手式,是表示“七”字,目光一转,果然发现地上除了椅前的两只脚印外,竟只有七个脚印,靠在最右的一只脚印旁,却有一个圆洞。
他皱着眉又沉吟了半晌,突地拿起布袋,在里面找了半晌,拿出一只蜡烛和一个火折子来,扇起火折,点起蜡烛,烛火虽弱,却已使得他们眼前一亮。
他将那只蜡烛拿在手上,目光转动处,突地脱口惊呼出来,脚步微错,一个箭步,窜到方才放着那红木椅子后面的墙脚,裴珏目光随即望去,只见那面墙上晶光闪闪,竟嵌着七点寒光,整整齐齐地排成一个“北斗七星”的形状。
那少年举着烛火,在墙上一映,只见七根钢钉,竟都深嵌入墙,烛光影映处,裴珏只觉他的面孔苍白,又自皱眉沉思起来。
裴珏心里虽也在奇怪这些脚印和寒星,但却又觉得这些事根本与自己无关,自己又何必白白花些脑筋在上面,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回头走了几步,突地看到达问颓败的大厅的角落里,竟挂着一幅画图,和四下显得极不相称。
此刻他亦不禁起了好奇心,回目而望,那少年仍然出神地望着墙上的寒星,遂也没有过去招呼他,径自走到那角落里。
烛光虽极弱,他却可以看到那幅画上,画的竟是一片悬崖,壁立千丈,下面绝壑沉沉,深不见底,崖上却画着一个瞎子,手里拿着一根明杖,另外一个长衫文士,倚在一株树前,正在吹着笛子,那瞎子想必听得十分入神,竟忘了去探测前面的路,一脚眼看就要踏空,坠人那深不见底的绝壑下。
这画画得非常细腻,将那瞎子面上的表情都画了出来,只见天蓝如碧,花红如紫,那瞎子亦是一付如痴如醉的表情,再也想不到自己这一脚踏下去,立即便得粉身碎骨。
裴珏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心中不忍,心想画这画的人,怎地如此残忍,竟将一个瞎子置于绝境。
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眼中看着这幅画,心中却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己,恨不得自己跑上画去,拉那瞎子一把。
他暗中叹息一声,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哪知目光动处,却看到墙边一张小几上,竟放着一副笔墨,砚中墨汁仍自未干,他心中一喜,也不管在这荒宅里,怎会放着笔墨,大步走了过去,一手拿起石砚,一手拿起毛笔,又跑到面前,竟在那瞎子身后,加上一个人去。
那少年沉忖了半晌,口中喃喃念道:“北斗七星针,北斗七星针……难道‘北斗七煞’也到这里来了?但那坐在椅子上的,却又是什么人呢?”转目一望,只见裴珏站得远远的,手里拿着一只笔,在墙上的一幅画上画着,心里又是一怔,大步走了过去,却见裴珏专心凝注,在画上画了一千、身穿长衫的少年,正伸出一只手,去抓瞎子的肩膀。
裴珏虽未习画,但他天资绝顶,画得并不离谱,倒也将那少年画得栩栩如生,而且面目之间,竟有几分像他自己。
那少年不禁失声一笑,只见裴珏提着笔,左看右看,嘴角泛出一丝笑容,似乎心里颇为满意,又在画上那少年身畔,添了一口长剑,方自丢下笔,长长叹了一口气,却仍然站在画前,目光凝注,根本没有发现那少年已来到身侧。
哪知他方自丢了画笔,这大厅的屋顶,忽地发出一阵奇异的口哨声,声音尖锐而高亢,在静夜中分外刺耳。
那少年蓦地一惊,倒退三步,抬目望去,屋顶满布蛛网尘埃,看不见半条人影,但那尖锐而高亢的哨声,却仍未中止。
他大惊之下,将手中的蜡烛立在地上,双臂一张,方待腾身而起,到屋顶上去看个究竟,哪知——外面突地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那笑声起处仿佛还有甚远,但笑声未绝,那少年只觉眼前一花,门口已多了一条人影。
门外星光如烛,门内烛光如星,在这星烛之光交映之下,只见此人身材魁伟,背阔三停,却穿着一件宝蓝丝袍,一手摇着一把素面折扇,一手捋着颔下浓须,缓缓走了进来,目光四下一扫,其利有如闪电。
那少年心中暗惊:“此人好快的身手。”抬目望去,却见此人亦正凝目望着自己,突又声若洪钟般地大笑起来。笑得那少年耳侧“嗡嗡”作响,他不禁又为之一惊:“此人好深的功力。”
只有裴珏,他却仍然全神凝注在那幅画上,根本没有听见这笑声,也根本没有看到此人,他心里只在想着:“要是我能将天下濒于绝境的人,都一一救回来,那该有多好。”
他恨不得自己就是画上那腰佩长剑的潇潇少年,一剑在手,快意江湖。
那高大威猛老者,缓步走进厅来,朗声笑中,突他说道:“老夫战飞,不知兄台高姓,能否见告?”那少年一怔,一惊,心中暗忖:“难道此人就是神手战飞。”目光抬处,却见这战飞笑声突敛,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到裴珏身上,再也不看自己一眼,甚至连方才问自己的话都再也无须回答了。
只见战飞一摇折扇,又复大笑起来,却走向裴珏身侧,大笑道:“原来是阁下,好极,好极,先前我还以为是贵友哩。”语声一顿,目光闪电般在那幅画上一扫,不住点起头来。
他语声虽洪亮,裴珏却仍然听不到。那少年心念转处,突地一个箭步,掠到裴珏身前,哪知衣袂带风,却将地上的蜡火弄灭了。
大厅内骤然一暗,等到他再拿出火折,点亮蜡烛的时候,大厅门口,竟又多了四条人影,并肩走了进来,面上各自带着奇异的神色。
裴珏此刻亦从凝思中惊醒,回过头来,只见门外走进的四人,一个身材颀长,面目瘦削,目光如鹰,一手缓缓抚弄着腰间的剑柄,满面俱是阴森深沉的样子。
另一人生像和他无异,只是年纪较为轻些,腰间也没有佩剑。
走在他们身侧的,却是个瘦小枯干的矮子,腰间挂着一个豹皮佩囊,几乎占了他身躯的一半,只是他面目亦是深沉无比,使他看来本甚滑稽的样子,变得半点也无可笑之意。
裴珏目光再转到最右一人的手上,心中一动,大为恍然:“怪不得方才只有七只脚印,想必就是这四人留下的了。”原来此人竟是个跛子,左肋撑着一只铁拐,但走起路来,却仍安稳得很。
这四人的八只眼睛,有如八道厉电,一起望在裴珏身上,裴珏不禁一侧目,却见另一个高大威猛的老人,目光亦在望着自己。
裴珏不觉惊吓交集,不知这些人为什么如此望着自己,却见那四人越走越近,一起站在自己面前,又侧目去望那墙上的画。
这四人裴珏虽不认得,那少年却认得两个,身形一展,挡在裴珏身前,哈哈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阁下兄弟,真是幸会得很,幸会得很。”
那两个身躯颀长的汉子,目光一转,不禁暗中一皱眉头,生像是上不愿意见到这少年,却又不得不发笑,道:“原来是吴少侠,哈,真是巧遇,想不到吴少侠也有兴趣跑到江南来。”
那瘦小枯瘦的汉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地冷冷笑道:“这位想必就是五年以前,就已名传河朔的七巧童子吴鸣世吴少侠吧?小弟早闻大名,常盼一见,想不到却在此处遇着了。”他暗里虽在向那少年“吴鸣世”说着话,眼睛却望着屋顶,一手扶在那豹皮佩囊上,大有目无余子之概。
那衣衫槛楼的少年,果真就是“七巧童子”吴鸣世,数百年来,武林中人成名最早的,也就是此人,他十二岁出江湖,十五岁就名满天下,江湖上若论精灵跳脱,就没一人比得上这“七巧童子”的,只是裴珏直到此刻还不知道他竟是武林名人而已。
此刻他不禁一挑剑眉,冷冷向那瘦小枯干的汉子说道:“好说,好说,小可正是吴鸣世,阁下——”语犹未了,那颀长的汉子却已连声笑道:“这位就是‘七巧追魂,那飞虹,江湖人称南北双巧,遇上不了,就是说的你们两个,哈,两位真该亲近亲近。”那飞虹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冷冷道:“其实‘七巧’两字,只有吴少侠这样的人才配称得上,至于小可么——却万万担当不起。”
吴鸣世哈哈一笑道:“那么阁下就换个名字好了。”
此话一出,大家俱都一怔,那飞虹更是面容骤变,吴鸣世面上虽是笑容满面,其实在未说话前,早已戒备,须知他这话正是犯了武林大忌,他也早就知道那飞虹不会善罢甘休的。
哪知那飞虹望了站在吴呜世身后的裴珏一眼,竟将怒容敛了下去,吴鸣世目眺瞬处,心里不禁大为奇怪:“难道他竟是武林高手,竟能使‘七巧追魂’畏惧于他?”
吴鸣世目光动处,只见这些叱咤江南武林的草泽豪士,此刻竟都向裴珏躬身行礼,不禁又为之一怔,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但此刻却也弄不清这些人的用意。而裴珏呢,他根本从头到尾都听不懂这些人的话,此刻自更为茫然。
神手战飞一连问了两句,却见面前这少年仍然一言不发,浓眉一皱,道:“阁下怎地——”吴鸣世却已接口笑道:“这位是敝友裴珏,战大侠有何见教,跟小弟说也是一样。”
“七巧追魂”双眉一轩,突地大喝一声,震得吴鸣世耳旁又是“嗡,然一声,哪知那飞虹一喝过后,已冷笑道:“原来贵友是个聋子,战大侠,看来你我日前之约,此刻算不得了。”语气之中,极为得意,但吴鸣世却又不禁一怔。
却见神手战飞冷笑一声,厉声道:“谁说算不得!”走到那始终无动于衷的裴珏面前,仔细一望,突地竟也大喝一声,有如霹雳,吴鸣世浑身一震,连退三步,那飞虹、莫南、莫北、向一啼,亦是面容大变,只有裴珏,却仍是目光茫然,根本什么也没听到。
他心里奇怪,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在弄什么花样,又为什么向自己躬身行礼,不禁暗叹一声,暗恨自己听不到别人的话,目光求助地一兰那少年——吴鸣世,却见他竟也和自己一样,面目茫然,目光中满是惊讶之色,生像是也坠入五里雾里。
“七巧追魂”那飞虹冷冷笑道:“战兄再吼也没有用,此人果真是个聋子,难道战兄要找个聋子来担当如此大事吗?”
那身躯颀长的汉子正是“北斗七煞”中的“二煞”莫南,此刻一手仍自抚着剑柄,沉声道:“我看战兄还是不必如此固执吧,其实你我都是武林同源,有什么事不好说的。”目光一转,又道:“向兄,你说可是?”
那“金鸡”向一啼一抖手中铁拐,厉声道:“别的事我姓向的都不管,只是叫我姓向的听命于你战飞,那可不成。”
“神手”战飞浓眉一轩,厉声道:“难道叫我战飞听命于你这个残废不成。”
向一啼大喝一声,独脚微点,身形已掠了过去,右手微抄,竟将右肋挟着的铁拐“呼”地抡了起来,“立劈华岳”,当头向战飞抡了下去。
神手战飞望着这有如山岳般压下的拐影,嘴角隐含冷笑,身形却动也不动,眼看这势如千钧的铁拐,已堪堪压到他头上,哪知旁边突然飞起一溜青光,朝铁拐头上一点,但闻“挣”地一声,那铁拐势头一偏,便从战飞身侧擦了过去,眼前一黯,烛火又灭。
向一啼大喝一声道:“莫兄,你这是干什么?”
二煞莫南微微一笑,左手沿着右手所持的长剑剑脊一抹,又将长剑插入鞘里,缓缓笑道:“向兄且莫动怒,此事既然不是动手可以解决的,平白花些力气作什么?”
裴珏微一躬身,从地上将那段蜡烛拿了起来,吴鸣世伸手一晃,叉扇着了火折子,点上火,两人目光相对,各带疑问,裴珏指了指自己,指了指门外,意思是说:“我们还是走吧。”
吴鸣世微一颔首,从正在瞪目望着莫氏兄弟及金鸡向一啼的神手战飞身侧绕了过去,伸手拿起那口大布袋子,一面笑道:“各位既然有事商量,小可们就告辞了。”裴珏跟在后面,正待往厅外走去,哪知眼前一花,却见那“神手”战飞手摇折扇,又自当门而立,挡在自己面前,竟不让自己出去。
裴珏暗叹一声,只觉自己的遭遇,越来越奇,心里想问问面前这高大威猛的老者,对自己究竟有何用意,却又问不出来,一时之间,呆呆地站在那里,又自暗恨着自己,为什么如此无用,对一切将要降临到自己身上的事,不但无法反抗,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
吴鸣世侧目一望,亦自望到他面上这种如痴如果的神情,不禁暗叹一声,忖道:“古人说无妒红颜,红颜薄命,这裴珏虽非红颜,却也如此薄命!造化弄人,怎地一至于斯,明明造了个聪明俊秀钟于一身的人物,却又偏偏要令他受许多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折磨,唉——此刻他竟连我们所说的话都无法听到,心里的感觉,的确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了。”
一念至此,但觉脑中充满不平之气,跨前一步,大声叱道。
“小可久闻‘神手’战飞行道江南,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只是今日一见,却叫在下失望得很。”
他故意顿住自己的话声,只见那神手战飞面容果然为之一变,用力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像似要将心中的怒火扇下去。
那“金鸡”向一啼却在旁冷冷笑道:“吴兄今日才知道呀——嘿嘿,在下却早就知道了。”
“神手”战飞瞪目喝道:“你知道了什么?”
金鸡向一啼兀自嘿嘿冷笑,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吴鸣世心中一动,忖道:“这‘神手’战飞,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莫氏兄弟,俱是江南武林中雄踞一方,赫赫的草泽豪士,此刻都聚在这里来,想必都是为着一件极为重大之事,而照此刻的情况看来,他们虽经过一番剧斗,此事却仍未解决——但此事却绝不会与裴珏有关,那么他们为何对他如此呢?”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虽然仍无法了解此事的真相,但却已想出对策,该如何应付当下这种复杂离奇的局面。
他干咳一声,放下手中的布袋,微微一指裴珏,朗声道:“阁下想必早已看出敝友裴珏是个身罹残废的聋哑之人,何况与阁下素无纠葛,不知阁下拦住他的去路,究是何意?”
那“神手”战飞微微一怔,手中的折扇,越摇越缓,想是在寻思该如何回答他的话,哪知“金鸡”向一啼又冷笑道:“正是,在下正是要请贵友来做我等的总瓢把子。”一手又摇起折扇,扇风吹得仍然持在裴珏手中的蜡烛,火焰摇摇。
吴鸣世虽是聪明绝顶之人,此刻却仍不禁一头雾水,却听“笃,笃”两声,那“金鸡”向一啼拄着铁拐,走到近前,冷笑道:“此刻凉风习习,褥暑全消,正是大好良宵,吴兄如不嫌弃,在下倒要说个极有趣味的故事给吴兄听听。”
吴鸣世心念一动,哈哈笑道:“小可虽然孤陋寡闻,却也早闻江南‘金鸡帮’的仁义大哥‘金鸡’向一啼向大哥的声名,只恨无缘拜识而已,向大哥既然要对小可说故事,小可自然洗耳恭听。”
“金鸡”向一啼朗声一笑,目光斜脱战飞一眼,笑道:“好说,好说,武林神童的大名,在下亦是听得久了,不过,吴兄。你可知道,今日武林中名符其实的人固然很多,欺世盗名之辈,却也不少哩。”他语声一顿,故意再也不望战飞一眼,接着道:“从前有位仁兄,就是这种浪得虚声的角色,他在江湖中混了数十年,武功虽不坏,人缘却不好,但这位仁兄却有点不自量力,居然想做江湖中好些成名立万的朋友的总瓢把子,吴兄,你想想看,他心里想得虽如意,可是人家怎会答应呢?”
吴鸣世哈哈一笑,目光直注到“神手”战飞身上,只见他手臂摇着折扇,一面道:“好热,好热。”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生像这“金鸡”向一啼所说的故事,根本与自己无关。
那“金鸡”向一啼更是眼角也不膘他一眼,兀自笑道:“但是那位仁兄还不死心,故意找了个借口,将一些武林中最有势力,声名也最响的朋友,找到一个荒宅里去,想用武功来胁迫那些朋友承认他是江南武林群豪的总瓢把子,哪知他如意算盘打得蛮好,到了那时他才发现那些成名立万的朋友,武功虽没有他高,但大家一联手,他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无法奈人家的何。”
“神手”战飞“嘿嘿”地冷笑一声,转过头来,望着院中的星光,吴呜世心中暗笑,一一面暗付:“原来这‘神手’战飞想做江南强盗头子,所以才将这向一硬摘硬拿的‘金鸡帮’的老大‘金鸡’向一啼,专门靠蒙*汗*药,追魂香起家的飞贼帮的总瓢把子‘七巧追魂’那飞虹,和江南黑道中手把子最硬的‘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四都找到这里来,呀,这姓战的野心可真不小。”
却听那“金鸡”接着又道:“不过我姓向的讲话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要花招,那位仁兄手底下也的确有两下子,尤其是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种像是‘先天真气’一类的功夫,那些素来在武林中凭着真本事成名立万的朋友,虽然四个联手,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大家谁也奈何不了谁,本应无事了,嘿,吴兄,你猜那位仁兄怎地?”
他语声一顿,吴鸣世知道自己若不帮上两句腔,这向一啼的话就无法说下去了,方想摇头道:“猜不到。”哪知那“金鸡”向一啼性子急得很,根本未等他说话,右掌拍大腿,就又接着道:“这位仁兄居然异想天开,又弄了匪夷所思的主意出来。”
吴鸣世“哦”了一声,赶紧接口问道:“什么主意?”
“金鸡”向一啼哈哈一笑,道:“我姓向的虽然是个粗汉子,可是以前却也读过两天书,知道以前有些好官奸臣自己想做皇帝做不上,或许是不敢做的时候,就弄个小孩子,或者是糊涂虫未挂个皇帝的名,其实真正的皇帝,却还是他自己。”
他话声一顿,屈着一只手指,说道:“譬如说曹操,就是这种角色,他虽然一辈子没有当皇帝,但却弄得让皇帝听他的话,吴兄,你说,这和皇帝有什么两样?”
吴鸣世微一颔首,心下已自恍然,忖道:“原来这‘神手’战飞自己当不成江南黑道群雄的‘总瓢把子’,就想随便弄个人出来当,再叫这个人受自己的挟持,‘挟天予以令诸侯’,哈,这姓战的想得到还真不错——”念头尚未转完,却听那“金鸡”向一啼冷笑一声,果然说道:“方才我说的那位仁兄,居然也想学曹操,眼见自己当总瓢把子已是无望,就说:‘今日江南武林,理应同心一致,一定要有个统筹一切的人物,各位既然不让在下来做这事,那么该谁来做呢?’“这”金鸡“向一啼一面说着话,一面将右手摇来摇去,吴鸣世望着他的样子,再一想那”神手“战飞摇折扇说话的神态,不禁”噗嗤“一声,失声笑了出来。”神手“战飞面寒如水,兀自望着门外,那”七巧追魂“和莫氏兄弟,面上也没有笑容,只有那向一啼见到吴鸣世的这一笑,心下仿佛颇为得意,哈哈大笑了几声,接着往下说道:“他话虽是如此说,可是人家既然不让他当总瓢把子,他当然也不会让人家来当,就又说道:‘依在下之意,这事最好让个与你我无关的人来做。’大家就问他:“谁呢?‘他故意想了半天,突然找了一副笔墨来,画了一幅画——”他语声一顿,随手一指挂在墙角的那幅画,又道:“就是那幅,吴兄想必也看到了,大家看他突然画了幅画出来,心里都感到奇怪,以为他又要卖弄自己的才华。”
他语声突叉一顿,但随即又道:“哦,吴兄,我还忘了告诉你,这位仁兄不但武功不错,而且还风雅得很,平日还喜欢写两笔字,画两幅画,下两盘棋,他自己就得意得不得了,常常说自己的一双手比神仙还灵。”
吴鸣世哈哈一笑,心中更是恍然,却听向一啼又道:“于是大家就问:‘此画何意?’他放下画笔故意装出一副仁义道德的样子,说:‘今日江南武林上线开扒的朋友,就好像画上的这个瞎子一样,只知听到的笛声美妙得很,就自己以为自己的耳福不错,却想不到自己已经一脚踏空,若没有人即时赶来拉上一把,就马上要掉到万丈绝壑里去了。“”他说了这话,就把这幅画挂到墙上去,大家还是不明了他的意思,哪知他又说道:‘现在我这幅画挂在这里,把这副笔墨放在旁边,要是有谁能把这画上的瞎子救上一救,在这幅画上加上几笔,那他就是我们的总瓢把子。’“”大家一听,都忍不住提出反对的意思来,哪知他却有一套解释的花言巧语,他说:‘这座荒宅是有名的鬼宅,平常根本没有人来,要是有人凑巧来替这幅画加上些东西,那就是无意,是老天让他来做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的。’“”他还说:‘而且这个人既然敢到鬼宅来,一定胆子很大,他看到这幅画,能够想出一个救这画上瞎子的办法来,那这个不但胆子大,还一定是个既聪明、又仁慈的人,这样的人来做我们的总瓢把子,那么是再好也没有了,就算他不会武功,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只要动动脑筋,发发号令就行了,也不要他真的自己动手。’“说到这里,”金鸡“向一啼长长喘了口气,而本来如坠五里雾中的吴呜世,此刻却已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全部了然,只是他却仍然有些奇怪,暗中寻思道:“这‘神手’战飞果然是个枭雄之才,能想出这些千奇百怪,闻所未闻的理由来,达到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可是这莫氏兄弟,那飞虹等人却也不是呆子,他们既然猜出这,神手‘战飞的用意,却又怎会答应他这提议呢?”却听向一啼一清喉咙,又道:“他这话说得虽似极有道理,但大家早就看破他的用心,本应还是不答应,哪知在这些人里,却已有人和他有着同样的心思,也想自己玩玩曹操的把戏,是以三言两语之后,竟然就将此事击掌敲定了。”
他一面说话,眼角斜瞟莫氏兄弟一眼。
于是吴鸣世心中最后一个疑问,便也恍然。
“金鸡”向一啼目光转变,冷哼一声,又自接着说道:“那位仁兄见到大家都无异议,自然高兴得很,须知这些人都是江南绿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只要他们答应了,别的人就再也不成问题,而且他们只要活一出口,便不会更改的。”
“这其中只有一个人对这件事大大不以为然,只是他见大家都答应,自己便也无法反对,这时候那位一心想效法曹操的朋友突地一拍双掌,那座荒宅外面,竟蓦地掠进七八个劲装佩剑的汉子来,原来这人早已计划得周周详详,竟然先留下后手。”
吴鸣世暗中一笑,忖道:“只怕这些人都不会仅仅是孤身而来的吧?”却见向一啼又道:“这些人进来之后,那位仁兄就找了一人,躲在那房子的承梁上面,告诉他只要有人在那幅画上画加上几笔就立刻以哨声通知大家——”他冷笑一声,目光中满含讥嘲之意,又道:“哪知那位仁兄算来算去,还是算漏了一着,他再也想不到,来在那幅画上动笔的人,竟是个——哼,吴兄,你看这故事可还有趣。”
语声方落,那“神手”战飞突地仰天长笑起来,缓缓扭回头,目光凛然望着向一啼,朗笑之声便也变为冷笑道:“老夫一向只知道‘金鸡’向一啼向大侠手中一根寒铁拐有着惊人的招数,却不知道向兄舌头上的招数,却更是厉害哩。”
向一啼微微冷笑道:“岂敢,岂敢,比起阁下来——嘿嘿,只怕还差得远哩。”
哪知“神手”战飞掉转头去,根本不理他,向吴鸣世一笑,道:“阁下方才听这位向帮主说了个故事,可有兴趣再听在下说个故事吗?”
吴鸣世一笑道:“自然洗耳恭听。”他嘴里虽在说着话,心里却在暗中思忖:“如此看来,我这裴兄是兔不了要当上几天江南黑道的盟主了,这事倒的确有趣得很。”回目一望裴珏,只见他两眼望着天花板,仍然是一副如痴如呆的样子,像是又陷于沉思里。
那“神手”战飞哈哈一笑,“喇”地,将手中的折扇收了起来,道:“朋友面前不说暗话,在下在阁下这等聪明人面前,也不必学那种小人,将心里要说的话,要驾的人,都遮遮掩掩,拐弯袜角他说出来——”“金鸡”向一啼冷笑一声,接口道:“若不是在吴兄这等聪明人面前,说起话来,想必就是遮遮掩掩,拐弯抹角的了。”
“神手”战飞鼻孔里重哼了一声,头也不侧,接着说道:“阁下虽然久在河朔,对江南武林情况,较为生疏,想必也会知道,今日江南武林中,也正像河朔一样,几乎全变成了‘飞龙镖局’的天下,那龙形八掌檀明,近年来虽少在江湖中走动,但遍布南七北六十三省的二十三家‘飞龙镖局’的分局,却处处有几个平面子宽,手把子硬的扎手人物。”
他语声微顿,吴鸣世不禁侧目一望裴珏,心中暗地思忖:“不知我这裴兄听到此话,心中该有如何感觉?”但裴珏却根本听不到,他呆呆地望着黝黑的屋顶,心中思潮反覆,却不知自己的命运,在不久之后,就开始要有个重大的改变了。
“神手”战飞一手捋着长须,哈哈又是一阵狂笑,接道:“不是我战飞说句狂话,这些飞龙镖师们,手把子虽硬,但若说单打独斗,这些人还真无一人在我姓战的眼下——”他话声微顿,斜瞟那“金鸡”向一啼一眼,接着又道:“就算他们三五个联手一起上,我姓战的也不会含糊他们,只是他们人多势众,是以‘飞龙镖局’便在江湖上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数十年前,江湖上奇人辈出,那时曾有人替武林中黑白两道部划下道来,开山立寨的绿林朋友,不劫孤旅,不劫明镖,不上路的银子,就算是成千成万的往你眼前送,你却连一分一厘都不能动,可是镖局里也不能保贪官,不能保暗镖,也不能保不义之财,这规矩数十年,可从未有人犯过。”
“只是这‘飞龙镖局’却全不管这一套,这么一来,弄得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的绿林道几乎连口饭都吃不成。”
吴鸣世暗中一笑,忖道:“难道你不做绿林生涯不成吗?”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未说出米,却听那“神手”战飞又道:“武林情况,一致如是,我战飞忝为武林一派,又未能坐视,是以才将那帮主、向帮主、和莫氏双侠约到这里来,也无非是想将绿林中分散已久的力量,聚在一处,也免得绿林朋友终日受那‘飞龙镖局’的欺负。”
他目光直视吴鸣世,这“七巧童子”玲珑剔透,哈哈一笑,道:“战老前辈雄才大略,确非常人能及。”
那“金鸡”向一啼亦哈哈一笑,冷然道:“想当年天下三分,独魏最强,那曹操又何尝不是雄才大略,常人不及,呵呵——”他干笑数声,又道:“吴兄,你这话的确说得妙极了。”
“神手”战飞冷哼一声,还是不望他一眼,一捋长须,接道:“哪知老夫这一番好意,却被人看做恶意,老夫在如此情况下,才说出那意见来,莫大侠先便立刻赞成了,那帮主也不反对,是以便与老夫击掌为约,此事全然是大家同意,又不是老夫以强要胁的。”
“吴兄,你我走动江湖,讲究的是一诺千斤,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莫说贵友裴珏仅是耳不能闻,口不能言而已,就算他是个瞎子、白痴,此约也是万万不能改的。何况裴兄虽然聋哑,但却相貌堂堂,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自信两眼不瞎,还能视人,一眼望去,便知这位裴兄必定天姿英发,超于常人,否则像吴兄这等人,也绝不会折节下交的了。”
这“神手”战飞滔滔而言,声若洪钟,双目的的,神光照人,此刻一展手中折扇,又自朗声大笑起来,吴鸣世心中一动,付道:“这‘神手’战飞久已享誉江湖,而且有名的心智深沉,心机过人,此刻定要我这裴兄来做总瓢把子,想必有着深意——一”心念一转,恍然又忖道:“是了,想必他看裴兄身罹残废,将来定好利用些。”当下心念又自数转:“裴兄久遭困苦、欺凌,此刻有了这种机会,我何不将计就计,让裴兄大大地扬眉吐气一番,也不在他和我交友一场。”
这“七巧童子”吴鸣世,自髫龄闯荡江湖,即凭过人的心机,闯下一份“万儿”,他面上看来虽是飞扬跳脱,笑面迎人,其实却是面和心冷,多年来独来独往,非但没有朋友,就连他的师承来历,武林中却从未有人知道。
但不知怎地,他一见裴珏,便觉投缘,这种心智深沉、素性淡薄之人,不交友则己,一交友亦是全心全意,不会半点虚假。
此刻他心念转来转去,便都是为着裴珏着想,目光一抬,只见那“神手”战飞正和“金鸡”向一啼互相瞪视,看来彼此都恨不得将对方一掌打死才对心思,暗中一笑,朗声说道:“战老前辈高知卓见,小可自是心折不已,但向帮主方才所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小可年轻识浅,又是局外人,本无插言之余地,但各位既然看得起小可,那裴兄又是小可之至交,小可虽然拙愚,却也不得不说几句话了。”
“神手”战飞暗中一伸大拇指,忖道:“久闻这吴鸣世是武林神童,此刻一见,果然是口才便捷,言语得体,奇怪的是,不知他怎会和这聋哑残疾有着深交——”却听“金鸡”向一啼大声道:“吴兄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便是。”他对“七巧童子”此刻已大生好感,一心以为他定会帮着自己说上两句话的。
哪知吴鸣世微微一笑,却道:“若单以此事而言,小可是站在战老前辈这边的——一”他此话一出,那“金鸡”向一啼不禁面容骤变,“神手”战飞却是喜动颜色,道:“吴兄尽管说下去,若有人阻拦,我姓战的先把他宰了。”
吴鸣世一笑又道:“此事既成定局,又经击掌,按情按理,都万万反悔不得,何况我这裴兄天资超人,胸怀大度,做事一定极为公正,他这残疾,也是遭人暗算,被点了‘聋哑’重穴而已,并非天聋天哑不治之症。”
“神手”战飞一捋长须,道:“吴兄亦是高手,对点穴一道,想必是十分精通的了,怎地不替贵友将此穴解开呢?”
吴鸣世的眉一皱,道:“战老前辈有所不知,点中这裴兄穴道的,实是非常之人,所用的也是独门手法,小可虽有心,却是无能为力。”
“神手”战飞捋须笑道:“歧黄之道,老夫自信尚有三分把握,贵友之疾,老夫日后定要设法帮他治上一治,只是——”他哈哈一笑,又道:“吴兄方才既如此说,那么此约更是定要遵行的了?此事说急不急,说缓不缓,老夫明日清晨就要撤下武林帖,传语江湖,共贺此举——”他语犹未了,那“金鸡”向一啼突地将手中铁拐一顿,怪叫道:“此事尚待考虑,”回首望着莫氏兄弟,“万万不能如此草率。”
莫氏兄弟对望一眼,目光各各一动,却未答话,那“七巧追魂”面上忽阴忽晴,想是在思考着什么,也没有发言。
此刻天虽未亮,但远处已有鸡啼,“神手”战飞突地冷哼一声,倒窜而起,凌空一个翻身,向院外如飞掠了出去。
他身法既是快如闪电,此举又是突然而来,等到莫南急问:“战老哪里去?”他高大的身影,却已消失在黑暗里了。
厅中群豪面面相觑,心中各是一怔,不知道这“神手”战飞此举究竟是什么用意。
“金鸡”向一啼一双眼晴,更是瞬也不瞬地望着门外,刹那之间,只听远处鸡鸣之声,一声连着一声,不绝于耳的叫了起来,但未过片刻,这些此起彼落的鸡鸣声,又复寂然。
大家此时更是奇怪,始始未作任何表示的“北斗七煞”之首莫南。
此刻双眉微皱,右手紧握着腰间的剑柄,沉声道。
“这位‘神手’战飞,行事真是令人莫测高深,好生生的——”哪知话犹未了,那“神手”战飞的笑声,却又在门外响起,吴鸣世抬头一望,只见他右手仍自摇着折扇,左手却提着一条长索,索上竟捆着百十只鸡,长长地拖了下去,一路拖在身后,一只连着一只,但却俱都无声无息,想必都已死了。
这“神手”战飞一脚跨入大厅,日光凛然四扫,哈哈笑道:“你我畅淡甚欢,这些鸡却叫得讨厌,老夫一气之下,就将它提来杀了——一”他笑声突敛,冷哼一声,又道:“若还有鸡敢打断老夫的清谈,哼——”左手一抬,将那条长索上捆着的一连串死鸡,都带了进来,冷笑又道:“这些鸡就是榜样。”
吴鸣世心中暗笑,知道这“神手”战飞此刻正是指桑骂槐,他口口声声骂的是鸡,其实骂的却是“金鸡”。
那向一啼亦非呆子,此刻腹中亦是雪亮,大怒之下,面容骤变,方待反唇相驾,目光转处,却见那百十只死鸡,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身上半点伤痕都没有,但鸡头却全部扁了,显见这是被“神手”战飞的手法所伤。不禁暗叹一声。心想此处本是荒郊,四下并无人家,而这战飞竟能在片刻之内,将这些显见不在近处,而且绝非一家所养的鸡,只只杀死,这种身手之惊人,确非自己能及,又想到三两月前,自己和“七巧追魂”以及莫氏双煞联手对付他,那五煞莫北尚且施展出“北斗七煞”仗以成名、武林中最为霸道的暗器“北斗七星针”来,却也未占上风,自己若是一人惹恼了他,岂非要吃眼前之亏。
这“金鸡”向一啼虽然性情暴躁刚强,但亦久走江湖,正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光棍,眼前亏是万万不肯吃的,一念至此,肚内暗驾几声,却将口中的话,忍了回去,倒退一步,抬头望着屋顶,也学着裴珏的样子,像是变得既聋又哑了。
“神手”战飞冷笑一声,睥睨四顾,又道:“既然无人反对,此事便成定局,我战飞此刻就先参贝未、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裴珏裴大先生了。”
这“神手”战飞语声一、落,右手一招,将手中的折扇,插在领口之后,长袖微抖,竟又深深向裴珏当头一揖。
哪知裴珏此刻心中正是思潮翻涌,想到自己一生之中的情、仇、恩、怨,想到那骄纵但又温柔,温柔却又刁蛮的檀文琪,又想到她的父亲“龙形八掌”,心中忖道:“我爹妈全死,孤苦伶仃,檀大叔将我收留了,我本该好好报他恩才是。但不知怎地,我却又为什么对他心中总有些难言的恶感,唉——不论如何,这次我偷跑出来,总是有负于他。”
又想到那天真可爱的袁沪珍:“我在这世上本是寂寞得很,只有珍珍给我那么多安慰,但是我走了,却连她也没有告诉一声,唉——她不知道要多么伤心了。”
于是,他又开始想起孙锦平:“她对我也是那么好,常常帮我做事,也没有因为我是个残废的无用之人而看不起我,还有孙老爹,他也对我很好,唉--我却没有报答他们,反而害他们因为那两本书而死在别人手上。”
这受尽欺凌、尝遍炎凉的少年,此刻却一心一意地回忆着人家对他的好处,一心一意地责备着自己,以为自己负了人家。
一时之间,他像是又回到飞龙镖局的后院里,檀文琪温暖而娇小的身躯,此刻仿佛又在他怀中,他仿佛又看到这少女被她爹爹带走时,回头望着自己幽怨的一瞥;又仿佛回到那条长长的,铺着碎石子的路上,秋风瑟瑟,落叶满天,他正牢着袁泸珍的小手,一面天真地笑着,一面部又说些忧伤的事。
是以他对那于神手“战飞的一揖,根本没有看到,战飞抬头一望。亦自看到他面上这种如痴如醉的神情,不觉怔了一怔,但随即大笑起来,回过头去向那”七巧迫魂“及莫氏兄弟道:“你们怎地不来参见?”
却听那“七巧追魂”干咳一声,冷冷道:“此事固然已成定局,但战兄你却忘了一事。”
“神手”战飞面色一沉,道:“忘了什么?”
“七巧追魂”那飞虹哈哈一笑,道:此“事乃战兄所创,战兄自然赞成,莫大哥兄弟亦是早已赞成,向帮主此刻亦无反对之意。至于小弟么,自然更无话说,只是——”他故意一顿话声,目光微扫,只见“神手”战飞面上,果然露出焦急而发愕的神色,像是在急于等待着自己的下文,不禁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站在旁边的裴珏,接着笑道:“只是战兄却忘了问问人家自己,是否也赞成此事呢?”
此话一出,不仅“神手”战飞为之一怔,吴鸣世也不禁呆了一呆,忖道:“我与这裴兄虽仅是一日之交,但却已看出他是个磊落男儿,若是让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此事,他是万万不会肯的。”
此事一成、他由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陡然变为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自是平步青云,但心念数转,目光一抬,只见那“金鸡”向一啼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来,莫氏兄弟仍然是面目冷漠,无动于衷,只有战飞却已焦急问道:“吴兄,贵友裴兄画得一笔丹青,想必识得字吗?可否以笔代口,问他一问?”“吴鸣世心念已定,笑道:“这个倒无须如此,只要小可一问便知。”伸手一拍裴珏的肩头,裴珏陡然一惊,方从那混合着悲伤和甜蜜的往事中醒来,只见自己身前,围绕着那些他根本不知道来意的人,而自己那倾刻便成相知的朋友,正在指手划脚地向自己比着手式。
他根本不了解这些手式的意思,只见这少年忽而屈起手指,忽而摊开手掌,忽而两手互搭,忽又作出抱拳作揖的姿势。心中不觉大为奇怪,转目一望,只见每个人都在凝目望着自己。
吴鸣世见了他一脸茫然的神色,心中不禁好笑,其实这些手式的意思,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只是他天性偏激,正是至情至性之人,知道裴珏久遭欺凌,便希望裴珏大大地扬眉吐气一番,极愿裴珏能做那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是以此刻他便胡乱做些手式,只要裴珏一点头,此事便才成功。
他手式越比越多,裴珏也越来越怔,忽然看到他一指大厅,又一指地上的布袋,便在心中暗忖:“他是否问我要不要在这里煮些东西吃?”转目一望,便摇了摇头。
“金鸡”向一啼一见大喜,“神手”战飞却面容骤变,吴鸣世见他忽然摇起头来,心中一急,但面上却也不动声色,心念极快地转了几转,方自开口解释道:“我是在——”哪知却见裴珏又突然点起头来,原来他方才思潮如涌,什么事都忘记了,此刻一见这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姓名的“知己”一指那布口袋,又想起方才那锅“铜镯煮成的汤”,肚里就觉得有些饿了,是已便不住点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想到那梳着辫子的姑娘羞答答送去葱姜的样子,他不禁笑得更加厉害。
吴鸣世长长松了口气,笑道:儿这位裴兄真是固执得很,小可向他解释半天,他才答应了。“”金鸡“向一啼重重哼了一声,将手中铁拐一顿,便已走到门口,忽然眼前一花,”神手“战飞已挡在面前,冷冷道:“没有参见总瓢把子的人,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金鸡”向一啼双目一张,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心胸,但却又自知不是这“神手”战飞之敌,两人目光相对,瞪了半晌,向一啼勉强将这股怒气,按在心里,缓缓回转身,一面转着念头:“我将这小子宰了,看你还找谁做总瓢把子去。”暗地冷笑一声,缓缓走到裴珏身前,双拳一抱,亦自深深一揖。
裴珏又是一怔,扭过身子,去望吴鸣世,哪知那“金鸡”向一啼一揖之后,突地双拳齐出,快如闪电地打在裴珏身上,铁拐一点,身形倒窜,凌空一个筋斗,将手中的铁拐借劲抡出,乘着“神手”战飞侧身一让之时,便已掠出门外,铁拐一点厅门,箭也似地窜了出去。
“金鸡”向一啼称雄武林,井非幸致,这全力一击,力道何止五百斤,幸好方才裴珏身躯一扭,是以这一击没有击在胸上,但他亦是全身一震,天地宇宙在这一刹那之间仿佛都为之跳动起来,他整个身子也被震得直飞了出去。
那段已将燃尽的蜡烛,远远落到这大厅的角落里,光线立刻一黯。
这“金鸡”向一啼,纵身、挥杖、出门、裴珏身飞、烛灭,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中发生,“神手”战飞大喝一声,猛一长身,有如离弦之箭般追了出去。
但那“金鸡”向一啼的身形,已在十丈开外,这缺了一足的武林豪士,身手之快,端得惊人。
“神手”战飞全力而追,倏然十数个起落,便已掠出了百丈,但却仍然和他有着一段距离,战飞知道自己若想追上他,并非易事,心念一转,想到裴珏仍然留在厅里,不知生死如何,那“七巧追魂”等人若在此刻有何举动,那么自己岂非前功尽弃。
一念至此,他便回身掠了回去,一人大厅,只见厅内光线昏黯,连半条人影都没有了,只有吴鸣世的一个大布袋和一堆死鸡,仍然留在地上。
他大惊之下,随即冷冷一笑,突地抬头大喝道:“须新,你下来。”
喝声方住,大厅承梁之上,已跃下一、条人影来,“噗”地一声,落在地上,连身上和头上的尘上都没有拍,就躬身站在“神飞”战飞身前,动也不动,正如和世间所有的奴才见着主子的神情一样。
“神手”战飞便沉声道:“你可知道方才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那须新苦着脸,呐呐地答不出话来,原来他在承梁上蹲了一天一夜,方才竟睡着了,直到战飞大声一喝,才将他惊醒过来。
“神手”战飞浓眉一皱,目光之中,满含杀机,瞬也不瞬地瞪在须新脸上。须新只觉浑身发冷,冷汗直流,“噗通”跪了下去,哀声道:“小人——没看到。”
“神手”战飞冷哼一声,厉声道:“养着你们这些废料,真是无用。”缓缓伸出手掌,向那须新头上拍去,须新眼望着这双手掌,全身不住地颤抖,却连躲都不敢躲。
哪知“神手”战飞掌到中途,竞突地放了下去,挥了挥手和声道:“你呆了一天,快去歇歇吧。”又道:你身体不好,将这些鸡拿回去煮汤来吃,以后就不会常常想睡觉了。“那须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一怔,咯咯在地上叩了几个头,抬起那堆死鸡,感激涕零地去了。须知”神手“心智深沉,城府极深,正是枭雄之才,方才心中虽是满肚怒火,但转念之间,想到事已至此,杀了他又有何用,不如放他去了,让他以后更死心塌地地效忠自己。古往今来,一心想成霸业的枭雄俱是如此,又岂只战飞一人而已。他思索半晌,连连冷笑道:“你若逃过老夫的掌心,哼——”缓缓走到那幅画前,将那幅画仔细地卷了起来,缓缓回身,目光一转,倏见厅门之前,赫然站着一人,竟是那“七巧追魂”那飞虹。
这一来倒大出“神手”战飞意料之外,怔了一怔,沉声叱道:“他们人呢?”
“七巧追魂”面上毫无表情,冷冷望了他一眼,回身走出,一面道:“跟我来。”
“神手”战飞满腹怒气却只得按捺住,跟在他身后,只见他肩头不动,腰身不回,脚下却走得飞快,像是连脚尖都不沾地一般。
两人各各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走了半晌,那“七巧追魂”突地冷冷道:“那莫氏兄弟若是救待了那姓裴的,定然对他感激,日后莫南要说什么话,他也不好意思不听。”
这“七巧追魂”头也不回,冷然说出这几句话来,“神手”战飞不禁心中大动,但却仍然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道:“听又怎地?不听又怎地?”
“七巧追魂”冷哼一声,道:“他听不听莫氏兄弟的话,自然与我无关,可是——哼,要知道‘北斗’七煞兄弟七人,论实力也不在阁下之下哩。”
“神手”战飞心中不禁又为之一动,沉忖了半晌,忍不住道:“依那兄之见,又该如何呢?”语气之中,冷冷冰冰的味道已一扫而空。
“七巧追魂”脚下不停,口中却道:“依我之见,我若是你,便找一个能助你一臂的帮手,两人同心,力能断金,‘神手’战飞聪明一世,难道会糊涂一时吗?”
“神飞”战飞一拍前额,连连道:“正是,正是!”又道:“其实小弟早有结交那兄之意,只是难以启口而已,此刻那兄既如此说,想必是肯折节下交的了。”其实这“七巧追魂”说第一句话时,他便已窥破真意,只是他城府极深,直到此刻才做出恍然大悟,欣喜无比的样子来。
“七巧追魂”突地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伸出右手来,战飞目光一转,亦自伸出右手,只听“拍、拍、拍”三声,两人已对击了三掌,那飞虹冰冷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喜色,但随即淡淡道:“那姓裴的伤势并不甚重,绝不会伤了性命,可只就凭那姓奠的兄弟两人,却绝对治不好他。依我之见,战兄也不必太快将他的伤冶愈,也不要说出伤势的轻重来,先拖一段时期再说。若是这姓裴的表示很买我们的账的样子,战兄再将他治愈,也不算迟,否则——哼他又是冷笑一声,伸出左掌,立掌如刀,做了个往下”切“的手式,一面又道:“就想法把他宰了。”
“神手”战飞心头一凛,忖道:“这那飞虹手段之狠,心肠之辣,看来竟还在我之上,日后若不将他除去,莫要我也着了他的道儿。”口中却笑道:“那兄之计,真是妙绝人衰,只怕张良复生,诸葛在世也不过如此,小弟一介武夫,日后还要那兄时常赐教才是。”
“七巧追魂”微微一笑,道:“这个自然。”转身又往前走,心中却在想道:“这姓战的表面上看来虽是个直肠汉子,说起话来也好听得很,其实他心里想什么,谁也不知道,此人城府太深,日后若不好好对付他,说不定他就会先下手将我除去。”
两人虽然心中各自转着念头,但脚下却都极快,走了半晌,战飞只见前面一片稻草之中,盖着三五间房子,此刻窗内灯火荧荧,照得窗纸一片昏黄,知道便是那莫氏兄弟存身之处了。
“七巧追魂”果然侧首道:“到了。”身形加快,倏然几个起落,掠到那栋房子门前,伸手一推,闪身掠了进去。走入室内,只见迎门一张卧榻上,睡着兀自晕迷着的裴珏,吴鸣世满面关切之容,坐在床侧,那莫氏兄弟却一个举着油灯,一个俯首看着裴珏的伤势,手里拿着一包金创药,正缓缓往裴珏伤处倾倒。
“神手”战飞和“七巧追魂”走进房里,竟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一眼。
“神手”战飞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一个箭步,窜到床前,突然劈手一把夺过那莫南手中拿着的金创药,看也不看就往地上一丢,一面冷笑道:“这种药怎治得了病!”俯身一望,只见裴珏肩胛上的衣袂,已被撕开,露出里面已经青肿老高的肉来,他用手指轻轻一按,又自皱眉道:“不知道骨头碎了没有?”根本再也不望莫南一眼。
莫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倏忽换了好几个颜色,终于一言不发地后退三步,回头一望,那“七巧追魂”那飞虹枯瘦的面庞上,正自泛出一种奇怪的笑容。
他冷笑一声,腹中暗骂:“总有一天,哼——”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门外突地传来一声森冷笑声,一个娇柔清脆的口音,用十分冰冷的语气,一字一句他说道。
“谁是‘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五,统统给我滚出来!”
他大惊之下,骇然而顾,只见一个身躯婀娜,面目如花的女子,一手抹着门框,俏生生地站在门口,一双媚目之中,露出阵阵令人心悸的寒光来,正自缓缓自每个人面上扫过。
屋中之人,除了受伤的裴珏之外,可说都是当今武林中的一等高手,但却没有一人知道这女子是何时而来,从何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