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花恼 3将军
作者:谭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55

将军知道,自从看见那个紫薇树下的女孩之后,他就不再只是一个将军。

浴血疆场,身经百战,枪林弹雨,生死无度,他在无数个大战场大战役中冲锋陷阵,勇往直前,从没有打过败仗,却在这样的小世界小院落小女孩儿面前做了俘虏。

这幢日本小楼是作为胜利果实奖赏给将军的。

将军在得到奖赏的同时又得到了惩罚。

这种惩罚整整延续了六年。

谁能在素昧平生的等待里始终等待?

谁能在一见倾心的灵魂歌唱中始终歌唱?

谁能历尽沧海终为水,一次偶遇就刻骨铭心难舍难分?

这是将军。

将军的爱是在紫薇树下的一瞥间勃发的。

将军的心在这惊鸿一瞥间再也不得平息。

好像所有的倾情都停滞在1947年的那一场雨中。

那个苍白忧郁的女孩儿幽灵般地从她的小阁楼里走出,幽灵般走进院子,幽灵般伫立在紫薇树下,毫不在意院子里有多少双眼睛正凝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上;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如同受了惊的小兽,返身冲回阁楼拿出一把红纸伞;她打着她的红纸伞,雨湿淋淋地在紫薇树下站了很久,把她的紫色缎带从辫梢上解下来,小心翼翼地系在紫薇树上,然后,又像幽灵般地走出院子,一下子就不见了。

铺天盖地一场雨!

好像戎马生涯南征北战就只为了等逢这命运里的雨。

恍惚之中将军痴得再也找不到心魂。

恍惚之中身边已经多了一个盲眼的妻。

恍惚之中将军做了父亲。

恍惚之中院子里死了那棵紫薇。

那个小女孩儿哪里去了?

就那样幽灵般地消失了吗?

其实将军看见她就不想占用她的阁楼了。

他要把阁楼留给她。

可是她哪里去了?

那一夜,将军悄悄地上了木楼梯,悄悄地打开了阁楼的门。

将军在女孩儿的香闺中体会着人去楼空的凄凉滋味。

将军知道他和他们一家就这么卤莽无礼地惊扰了女孩儿的生活。

在这之前,女孩儿分明还在做梦呢!

绣了一半的绣品还在绣架上,一根绿丝线穿在精巧的绣花针上;

案几上放着两本打开的书,一本摊开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另一本摊开在《西厢记》第三本《张君瑞害相思杂剧》,让人弄不明白,女孩儿的梦究竟是在哪一本书的情节里游离徘徊?

还有些女孩儿涂脂抹粉用的胭脂香膏,零落地散放在菱花镜前。

将军对眼目所及的一切由不得魂牵心动,不知道这蹊蹊跷跷的诸多因果,是不是命运的奇巧安排?

将军自觉是浓词艳赋的戏文里多愁多病的张生,从此陷进女孩儿倾国倾城的相思局里去了。

将军在女孩儿的空屋里留恋忘返。

他好像再也回不到妻子泪浸血染的产床边上去,也看不见提早出世的儿子惊天动地的哭声带给人们的兴奋和惊愕。

透过阁楼上雨雾浸淋的窗口,将军似乎看到那个小女孩儿拎着湿漉漉的裙子在小巷子里奔跑,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把她纤细瘦弱的身影印在雨幕上,使他分不清真实与迷幻的距离。风忽地吹开了窗户,雨丝斜斜地往屋里飞,冷冽刺骨,他要伸手去关上窗户,却听见耳边有人悄声说话:“别……别关……”

将军环顾四周,并无人影,怀疑自己思绪纷乱产生了幻觉,于是信步走到桌前,刚要坐下,就听见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别……别坐……”

那声音胆怯而又痛楚万分,如同一个弱质女子的微微呻吟。

将军又一次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不由得毛骨悚然,立不敢立,坐不敢坐,低下头,却看见脚凳上放着一双紫色的绣花鞋,想来是女孩儿匆忙间丢在那儿的。轻轻掂起,上面似乎还有着女孩儿的热乎气,式样精致,那一圈乱针绣成的紫薇花清雅脱俗,又想着这是女孩儿临走前穿过的,就觉得真是拿捏住了有血有肉的她的香脚玉骨。

渐渐地,渐渐地,将军的手里如拎千斤,直坠的两只胳膊灌铅般难受,随即,另一只手也火辣辣地发麻,那一丝幽秘的声音如烟似雾,从耳畔一溜儿淌过:“放下它,放下它,放下它……”

将军蓦然回首,阁楼上依然空空荡荡,只有他的影子印在地板上。

将军把手上的绣鞋放回原处,惶然后退了几步,依然不知所措。

窗外的风卷起瓢泼的大雨,一股儿一股儿吹进屋里,丝丝缕缕扑打在将军的脸上,像是有谁在试探着与他接近;而声音无踪无影抓不住摸不着,空落落来回飘荡,更像是冰凉沁人的谁的手,不轻不急地推他出去:“出去吧……出去吧……关上窗户…….出去吧……”

将军知道自己也许是中了魔法了,或者是被噩梦魇住了。

别无选择,只有听从那声音的指引。

将军在极度的惶惑中关上窗户,退出阁楼,悄悄将门掩上。

只听见一串咯咯咯的笑声,划破夜空,穿透雨幕,若断若续:“好喽……好喽……可以回商州喽……可以找伞郎喽……回商州喽……见伞郎喽……”

将军怔怔地望着天空,只见一片红云物事,攸地从眼前漾过去,远了。

依稀像是那个紫衣女孩儿打着红纸伞,乘风远去。

水一般清澈。

雾一般迷离。

风一般飘忽。

轻盈的笑声渐远渐轻,终止于无。

一瞬间,雨住了,天亮了,风定了。

这是不是将军的一个梦呢?

自此以后将军再也不敢踏上阁楼一步。

直到六年后的一个早晨,将军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他看见院子里他种的那棵相思树结满了红红的相思豆。一个穿紫衣裳的女人站在满树的相思里朝她浅浅地笑,她打着那把他见过的红纸伞,手里抱着一个婴儿。

“请你替我打开阁楼的门,好吗?”她的声音,分明就是那一夜他在阁楼上听过的,轻柔细切,软玉香醇:“我要看看我的房间,好吗?”

“我去过商州了,我找到伞郎了。”她依然细语浅笑:“我有了伞郎的孩子,你看看,你看看,她长得多像伞郎呀!你看看,你看看,她多漂亮,多美……”

这一天,将军打开了那扇门。

这一天,将军的儿子六岁,

这一天,将军的盲妻重见光明。

这一天,将军比任何时候都迷茫。

他有点想不起来这神思恍惚的六年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所有的一切。

是梦?

非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