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黄铜的锁扣吧嗒吧嗒锁上扣上,是好多年前的事。
看见箱笼的最底层摆着的第一件戏装,更是在太遥远的时候。
等到三层箱笼层层叠叠都摆满,那已是整个戏子生涯的结束和全部。
娇蕊清楚地记得,从底往上,箱笼的第一层是戏装,共计二十八件,颜色分上五色与下五色。上五色分红、黄、绿、白、黑,又称正色;下五色分紫、蓝、粉红、湖色、古铜或香色,又称副色。绸缎丝绉的料子上刺绣着龙、风、鸟、兽、鱼、虫、花卉、云、水、八宝、暗八仙等精美的纹饰。不仅有宫装袄裤、裙腰坎肩,更有褶子披风、花素斗篷。那一身桃色绒绣的花旦袄裤是“十岁红”时南阳来的茶叶商的馈赠,料子是最最上等的软缎,每一朵绒绣的花朵中间都暗藏着一颗凤眼珍珠。另一件贵妃服上描龙绣凤的图案,都是用了真金真银融化了金银丝以平金的针法,金夹线、银夹线的复杂工艺,精心绣制的。龙有坐、散、游、团,水有立水、卧水,凤是丹凤朝阳、双凤栖霞;腰际以下缀着数十条五彩飘带,全是孔雀羽毛和金丝鸟、画眉鸟的细绒捻制而成,云肩上的珠片却是最上等的薄玉、玛瑙和翡翠镶嵌而成。这一件戏装重一十八斤,对应了她当时一十八载好年华。它是古家伞店老板古玉龙送给娇蕊的定情之物。
第二层摆放着旦角所用的各色头面共计三种:银泡头面是纯银,水钻头面是真水钻,点翠头面是以翠鸟羽毛剪贴于纯金底版上制成,翠羽映金,呈现蕉月、湖色、深藏青等不同色彩,不仅变化诡异更是极尽精巧。这几种头面除了银泡头面是旦角中贫寒寡居的妇女所用,并不适合小桃红所擅长的花旦、小旦、闺门旦的装扮,其余都是她演遍天下戏文也豪奢不尽的。其中水钻、点翠头面各有五十件左右,是很完整的一副,光名字就有顶花、后三条、边凤、边幅、压鬓、泡子、耳环等等,此外还有各种形状、各种名目、各种色彩的四季花朵,分别有缎、绒、绢、绫的材质,精心结扎,绚缦炫人。这些都是陈学礼在聘娶小桃红为四姨太时,慷慨陪赠的。只是娇蕊自此以后已经再不演戏了,如此讲究的头面只好空做摆设。
装在箱笼最上层的漆匣里的是七七四十九件银饰:镶龙描彩的凤冠霞帔一个;麒麟八仙、虎头狮尾、安安送米的项圈各一共四个;拳头簪、麻花簪、扭丝簪各二共六个;十二生肖的耳环、耳坠各一共二十四个;梅花的、兰花的、杏花的、桃花的银项链各一共四个;镶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珠玉的银戒指各一共七个;最后的三个分别是龙头、竹节、蒜薹的银手镯,每个各为一两、二两、三两,足银六两,用素玉的缎带缠匝着。还有一包用来漂洗银器增光上色的纯净明矾,盛放在一个景泰蓝的小蜜碗里。这些稀罕物件是按照大小及成对成套的顺序分层搁置的,每一层都用最上等的柞稠相隔,细细软软,免于碰磕。这七七四十九件银饰,是将军送给的。
将军无意窥探娇蕊箱笼里的其它秘密,只是把属于他送给娇蕊的银饰仔细摆放好。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将军亲自装上,大件的,小件的,结实的,纤巧的,都是将军心里的轻重秩序,是他对她的诚意。
最后,在箱笼合上,黄铜锁扣吧嗒吧嗒快要锁上的时候,娇蕊突然又想起臂腕上戴着的这对水波纹的手镯,耳垂上这副龙凤呈祥的耳坠,以及脖子上的这一枚银线吊葫芦的项链项坠,无名指上的那枚镶钻的小戒指,甚至脚脖上的那副码口绣花镯,所有这些银饰都是要取下来,珍藏起来,等到战乱结束,再仔细享用。娇蕊甚至找了一块绣花手帕包裹了它们,重重地掂了掂,放在箱笼的最上层。
于是手上脚上心上就是一派释然与轻松。
整整十年过去,娇蕊再也没有打开来看看。
心里却明镜似的惦记着当时的情景,将军在最上层铺了封神的黄表纸,那上面画满了咒符与神笺;那箱口也是密闭的,用黄蜡封过,滴水不漏,滴水难进。将军还说:“记住,不要轻易打开箱子,那神符与黄蜡已封住了小鬼的手脚,都是金银细软的一箱子宝贝,防人也要防鬼哦!”
十年了,娇蕊常常设想着,自己是多么富有和豪奢,那么多的戏衣,那么多的头面,还有银饰,多美的银饰呀!
十年了,最不愿去想自己曾经是小桃红。
十年了,只有今天,愿意做回小桃红的样子,给张灯看,只给张灯看。
“噢,张灯,鬼张灯,死鬼张灯,快帮我打开箱笼!”
轰雷掣电,世事飞转,一阵烟飞灰灭,又一阵烟飞灰灭。
箱笼里的东西在空气中定格了足足一秒钟,便化做灰飞的白蛾子,扑腾而去。
当下就愣在那里,痛断痴肠:也许是非分之梦?也许是无缘之物?也许是造化钓饵?也许是人世陷阱?或者是某种骗术?或者是掉包的勾当?或者是应验了传言是被冥界里的小鬼偷去了,或者记忆里原本只是一片荒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飞蛾扑火而杀身,春蚕作茧以自缚。
好像只是为了应验某种定数:箱笼里只有一只蚕,它的动作慢了一些,正在吐丝。蚕丝绵长,缠绕着一把红纸伞。
究竟是五百年前的那把红纸伞呢,还是古家伞店的旧相识?
冥冥中,娇蕊好似捕捉到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好似有谁在她的耳边传递着解梦析梦的密码,有一些玲珑剔透的思绪像白蛾子一般在她的眼前,在她的心里,翩翩飞舞。还有什么人在对她耳语,悄悄地,那么细致,那么轻盈,那么飘逸,那么如风唤雨、如雨润物似的耳语:你见过红纸伞吗?
“见过,我见过!”娇蕊在心里一叠连声地狂喊着,她还听到那耳语过后的一些动静,无从揣摩,无从触摸的动静啊,那么真切,那么小心翼翼,好像只是为了与她交换这样一个不属于劳劳尘世的心灵秘密,想要再听,别无声息。
懂了,真的懂了,这一明白过来,结在心中的千愁万恨顿时化做渺渺青空,化做无望的回想与追忆。
娇蕊的眼前浮现出五百年前的那个名叫雪衣的女人的影子,浮现出桃花树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古玉龙的影子,还有数不清的手擎红纸伞的痴魂怨鬼,他们一个个寒蝉凄切、丽锦缠头、青牋嫩约、雨中花慢,双泪红垂之中自然是玉悴香残、恍惚诡异、迷情哀婉,自然是情天恨海意难尽,魂牵梦绕心不甘。
却原来,生命就是如此脆弱,不断受伤,不断轮回,兜了一个大圈,竟然是为了重修来世,重践旧约。
却原来,人是逃不脱万劫不复的红殇,逃不脱一把红纸伞。
“哦,红纸伞,我要红纸伞!”娇蕊情不自禁。
一边喊着,一边用手指指着箱笼:“我要那把红纸伞,红纸伞!”
张灯是呆呆地瓷着了,木木地懵着了,傻傻地吓着了。
箱笼里是风流云散之后的空寂,陈年的樟脑味儿刺鼻,除了自吐自缚的罗网,不曾有任何东西。
“娇蕊!看清楚啊,娇蕊,箱笼里是空空的,没有红纸伞,没有红纸伞啊!”
“我看见了,它明明就在那里!”娇蕊说:“你看么,你看么,你再看么!”
依然是空寂,依然是陈年的樟脑味儿,依然是心惊胆战的迷惘与惊异。
张灯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娇蕊看见了,无论它是什么,无论它有什么,娇蕊都看见了。
随着白蛾子飞去的是今生的心魂,再也飞不走的就只有自吐自缚、丝缠蚕绕了,那是娇蕊自己啊!
“张灯,哦,张灯啊,死鬼张灯啊!难道你也看不见娇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