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望尘静静地站在阳光下,等待秋晓放学。
秋晓插班就读在青云小学高小四年级三班。
小学校建在离墓园很近的地方,翻过一座小山岗,穿过一片槐树林就到了。
而钟望尘的家离这里却很远,要走过枫林街和昆明街,换乘102路无轨电车,经过武昌街和葵英街,走过青云街长长的斜坡和窄窄的石板路才能到达。
时值五月,槐树林里结满了碎玉似的槐絮,满鼻满眼都是槐香。
钟望尘就站在槐树林的边上,一边辅导他的绿唇儿学说话,一边朝秋晓的小
学校了望。
十一点半的时候,小学校的放学铃声准时响起。
操场上,就像被掀翻了麻雀窝,陡然热闹起来。
小学生们蜂拥走出校门。
秋晓最后一个走出来,低垂着头,像是哭过。
钟望尘迎了上去:“秋晓,怎么不高兴了?又哭了是不是?羞羞羞把脸抠,哭鼻子,好没出息呀你!”他说着伸手去刮秋晓的鼻子,直到秋晓终于破啼为笑。
秋晓发现了钟望尘捧在手心的小鹦鹉。
钟望尘笑了:“噢,这是绿唇儿,今天早上来敲我的窗户呢,一下子就把我给吵醒了。你看它多可爱呀,你看它像不像你?像不像你?你说像不像你嘛?”
秋晓伸出手,抚摩小鹦鹉的羽毛。
绿唇儿是乖巧的,一跳就跳到了她的手臂上,秋晓先是一愣,继而就是惊喜,脸上一片粲然,眼光也柔和快乐了许多。
“你喜欢它吗?”钟望尘一瞬不瞬地盯着秋晓的眼睛看:“它跟你一样,也不会说话,我正在教它呢,
它一点都不笨,它跟秋晓一样的聪明呢,我一定要让它学会说话,你相信吗?秋晓你相信吗?”
秋晓笑了,看着绿唇儿,再看一眼钟望尘。
钟望尘也笑了:“你瞧,秋晓,你瞧绿唇儿,绿唇儿它多喜欢你,它跟你亲呢!”
那只有灵性的鸟儿,它把秋晓的手臂当成了练平衡木的器械,笔直地走到头,又急转身笔直地再走回去,后来玩腻了,就又看准了秋晓的又一只胳膊,它这会又像是在玩高低杠了,跃高蹦低,来回跳跃。
好开心呐!
钟望尘还从没见过秋晓这么高兴。
“在学校好吗?有没有进步?”
秋晓的脸色蓦地沉落下来了。
冰雪聪明如她,可以对着一本康熙字典学会认字,可以无师自通地画一手绝妙的粉彩,可是她的语言表达能力还是一片荒芜。钟望尘从秋晓这一刻的不快乐表情可以知道,她在学习上一定又遇到困难了,她去插班上学、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能够说话,可是她一定遭受挫折了。她的沉默,不仅来自于对那个从小就习惯了的无声世界的依赖,更有对于世俗尘嚣的恐惧,还有个性中难以克服的心理瘴碍——同龄人的欢快喧闹激活了她深藏着的自卑与怯懦,而天性里的聪慧又使她体会到了曲高和寡的孤独。其实她是最渴望走出无声世界,渴望走到阳光下,感受墓园外的清丽与澄澈;渴望用最真挚的语言,直抒心中纠结缠绵的情怀;渴望将内心的感动化做和风细雨去向世界表白。渴望能有一天从容面对这样一种心与心的交流——就像她面对她的画板,面对水墨淡彩,沉着自信,应运自如。
秋晓的渴望来自钟望尘的殷殷期待。
秋晓努力地想要使钟望尘的期待变成令他欣慰的事实。
每当秋晓面对同年级同学的嬉笑喧闹,面对身边的书声朗朗,她的心中总会产生不可遏止的冲动,真想一吐为快,好多字眼好多语句在她的喉咙里哽咽着,滚来滚去,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却又吐不出来。这样的感觉不间断出现,转瞬即逝,令她在兴致正浓时陡然灰心,又在心灰意冷之后重新看到希望。她只是不想让钟望尘失望。
钟望尘。秋晓想着他,感觉自己是在崇拜和敬慕着他,为他的完美,为他的长兄一般的亲切、随和。她喜欢在静静的黄昏听他吹笛,那悠扬的笛声会驱散她的烦恼和忧郁,给她带来如水的宁静;她喜欢他横笛而吹时眼神里的专注,那样的目光似乎并不仅仅凝注在红璎珞的飘带上,也凝注在她迷惘的心事里,安抚着她;她喜欢他四季不变静如处子的白衣,好像只是为了呼应她皎洁似雪的白裙。
慢慢地,他们走进五月的槐林。
年少的心感念着槐香的馥郁。
林中小道上,已有春天和夏天的景致在更替。鲜绿的青草间,有默默无闻的小花随处撒落;铜铃花零星点缀,却是鲜亮入眼,好像在竭力号召什么,又好像在急于宣泄一种漏*点,丢了满地的铜铃叮当;还有一种不知名的花,淡淡薄薄的叶片,蕊儿紧皱着,像是谁的透明的嘴唇,有风吹来,唇便张开了,红红的花粉飘飘洒洒四处飞扬。养蜂人的白色帐篷安置在林中空地上。金色的工蜂迷雾绣成般一团,滚动着,嗡嗡鸣鸣地飞;有个瘦削的男子和一个红袄绿裤的江南小妹,带着网纱的面罩细察蜂巢;那只高高大大的牧羊犬警觉地竖起耳朵,一面对走近树林的行人发出低吼,一面馋眼着主人手里的滤筒,那汨汨而流的可是它梦寐以求的美味佳肴呢。放风筝的孩子把笑声遗落在林子外面的小山岗上,透过槐树林的缝隙就能看见他们放飞在蓝天上的各色风筝,像灿烂绽放在天空里的鲜花,有一些已经是天女散花时跌落的碎花瓣了,随着清风流云越飞越远,那是风筝断了线。
眼前就是墓园了。
秋晓的心禁不住又沉落下来。潸然。
钟望尘过来哄她:“秋晓,高兴一点,再高兴一点。”
秋晓抬起头,盈盈一汪泪。
钟望尘扳过她的肩膀,让她看那只鹦鹉:“好秋晓,好妹妹,你连绿唇儿都不如呢,你瞧,它都不哭,你瞧它在看你呢!”
秋晓凝视着小鹦鹉,它的绿羽绿唇影射出凄迷若梦的颜色,它的眼神纯净如水,它的表情欲拒还迎——天呐,它是谁?
绿唇儿似是读懂了秋晓的心事,嘴唇动了动,嘴里滚出两个珠圆玉润的字来:秋晓。
秋晓惊愕无比,她是真的听到了,看到了,那珠圆玉润的两个字,是怎样在绿唇儿的喉咙间轻轻滚动。哽在她嗓子眼里的字句慢慢松动了,她捕捉着绿唇儿喉咙的轻颤,又揣摩着自己声带里的轻颤,禁不住喃喃出声:秋晓。秋晓!
秋晓就这样学会了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