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梦见那一抹绿颜色的时候,秋晓并不知道她其实是在做梦。那是一个女孩子的背影,她穿着一身绿衣裳。秋晓看见她的时候,她正独自一人躲在墓园一隅,嘤嘤地哭泣。梦中的情景清楚而又细致,秋晓甚至看得见她的裙裾上花纹繁复的图案,很古典,很优雅的,完全不属于现代。她是谁?她从哪里来?为何独自来到墓园?如此悲凄的哭泣又是为谁?她的一头乌黑的长发是直披下来的,遮住了整个的脸和多半个身子,看不见绿色的短袄上团团簇簇地绣着的纹饰,却看见卡腰掐胸的衣襟上是滚了一圈细细巧巧的光边的。随着一声哭泣一阵抖战而散落的长发间,隐隐约约还闪现出一截半高的衣领,也是滚了细细巧巧的光边的,衬托出那衣服的颜色竟是水葱一样的,绿得冷冽入怀,绿得痛彻肌骨,是铭刻在记忆深处骤然被唤起的颜色,让秋晓在醒来后依然牵扯得无所皈依。
第二次梦见的时候,墓园里正下着大雨。身穿绿衣裳的女孩子走过来向秋晓借伞,秋晓想问她是谁,但她不回答。秋晓终于看见了她的脸,那么无血,那么苍白,是白色蜡烛的颜色,是冰的质地,只有嘴唇是红色的,雪地一点红,是蜡烛上的火花,是冰上的樱桃。她的动作很轻盈,拿过伞就走了,走好远了却又回头,说了一句话:“我也有红纸伞的,我把它丢在商州了。”
梦非梦。一觉醒来,只觉雨润烟浓,骤雨正急,一抬头真吓了一跳:不见了那把常挂床头边的红纸伞。
想起刚刚醒过来的梦,心下骤然,禁不住急火攻心。
宿霭迷空,腻云笼日,秋晓终日恍惚在无法觉醒的幻觉里,心魂难守。
破暖天气,弄晴微雨,竟然是第三次入梦。
还是那身绿衣,还是长发披散,凄美绝尘。看得见襟前绣着的一圈紫薇,看得见裙裾下一溜儿碎步一溜儿青莲紫的颜色。墓园里散发着湿润的芳香散发着不断重现的梦中的疑惑和迷茫。这一次她没有哭,手中也未曾打着那把执意借去的红纸伞,她只是在每一块墓碑前流连,在每一座十字架上寻找。她的眼睛似是穿越了前生后世,红尘法轮。“这世间多的是被弃置的命运,被弃置的心。”她说:“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秋晓自然是听不懂她的话,不知道她在找什么,不知道她想回到哪里去。
心里却知道,她是在哀叹自己的命,她一定有被弃置的心。
紧盯着她看,却又发现这张脸是在哪里见过的,那么熟悉,那么真切,又那么遥远,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上一辈子她在哪里?上一辈子她是谁?
其实,并不是真的忘记了。假若真的忘记,此刻,怎会有依稀的熟稔,怎会有轰然的动心?
因此,当彼此迟疑着漠然对视,也不是真的想不起她是谁。假若真的想不起,又怎会有隔着悠悠碎梦也难以忘怀的,那样的前缘未尽,那样的刻骨铭心。
可是,又好像真的再也不记得她是谁了。假若真的知道,又如何云淡风轻地再次错过,静静地,目送她走出梦去。
醒来后心里一片空疼,睁着眼睛习惯性地朝床头去寻找,没有红纸伞。
知道自己把那件最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她的伞,她的红纸伞。
本来是想好了的要向她讨回来的,但那梦里的仓促啊,只让她记得绿衣裳的魅影。
丢失了红纸伞的女孩子,找不到自己的心。
找不到心的女孩子,丢失了红纸伞。
“再也找不到了,再也回不去了”
这句话是梦中的女孩子讲过的。
秋晓还喜欢念叨另一句梦里听来的话:“这世间多的是被弃置的命运,被弃置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