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奇怪的感觉在他们两人的心中冲撞着,迸裂着,使他们在初次见面的那一瞬间就深陷进一种恍惚的、迷离的、生死悠别、再续契阔的情境中去。仿佛已是相识多年的挚友,又仿佛曾经在某时某地某个奇妙的遭际里有过灵魂相知的神交,或者曾经在某个时空某段记忆里擦肩而过、失之交臂,最终又一起被搁浅在沙滩上——就像两扇漂流而遇的贝壳。
他们就这样互相对望着,审视着,感知着。
潮汐俱退后停驻在沙滩上的只有死寂,没有叹息。
世上的一切都将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这样任凭心事静静流淌的时刻。默默地在互相认得之后又急切地再去对望,再次审视,再去感知,始终不敢相信这样轰然在心中坍塌而下的强烈震撼,这样带着狂热的呐喊与欲哭无泪的焚心,这样的摧枯拉朽的阵痛。不断敲击心域的,究竟是缘于怎样的一种思想与渴望?怎样的漏*点与感动?怎样的绝望与毁灭啊?!这个世界所能展现的一切动感画面与声效,都在一瞬间剥离开来,定格成一帧帧用心音与脉象才能弹奏和把握的似水柔情,两心相悦——竟然停止不了那种需要用漏*点与伤心才能幻化出的波光流转,两厢探看,竟然是再也移不去一双黑眼睛对另一双黑眼睛的辨认和热烈注视。有些模糊的感觉像云一样不动声色地飘过,又像雾一样无声无息地散开,却把一些琐碎的需要用记忆去补缀的往昔岁月唤醒。如同走过两扇互相洞开的窗户或者门扉,谁也不用遮蔽自己的晶莹剔透、空明澄澈;如同泛起涟漪也牵扯了心弦恣意荡漾的秋水,阵阵袅娜早已是清泉般的汨汨而出,从这岸到那岸,从这双眼睛到那双眼睛,只是心与心的贴近,没有距离。
天地灰聩,谁也不曾注意到这是一模一样的两双眼睛。
人心灰聩,谁也不曾察觉竟是有着一模一样的两颗心。
“我叫古居。”他说。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已深切感觉到他的咄咄逼人。那报名册正被他的一双细长的手翻折到一个崭新的页码,那支精巧的英雄金笔是从他的学生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来的,沉甸甸地,递到她的手心,她匆匆地在姓名栏里写上自己的名字:秋晓。心里猛地抖了一下,只知道他是“北国艺校”负责话剧班招考的老师,却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是谁?!
而他分明是早已深究了她的名字的:“哦,秋——晓,这是一首《蝶恋花》的断句上的两个字。”他说:“它是写在一种红纸伞的伞面上的:‘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他抬眼看着她:“这里边还隐匿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呢——望断红尘——望尘!”他顿了一下,紧盯着与秋晓结伴而来,一直呆站在一边的青年人:“你一定就是钟望尘了。”他向他伸出手去:“我是由‘中戏’毕业分配来北国艺校执教的老师,早在北京时就听说你了,北国艺校的头牌小生嘛!可惜我要在这里教两年的表演课才能返回大连话剧团去演戏,否则我俩一定会在一出大戏里争演‘男一号’。”
钟望尘呆呆地望着他,这个名叫“古居”的年轻老师,他和自己年龄相仿,身高一样,长得一副标准的演话剧的英俊脸庞。他的声音一听就是“中戏”培养出来的那种学院派话剧的中气十足、字正腔圆的感觉,和“上戏”的海派套数不太一样,和钟望尘所在的草台班子似的“北国艺校”的风格更是不同。中国的戏剧学府就是这样,“中戏”好像就是专为老舍的《茶馆》培养演员,而“上戏”又难于摆脱上海滑稽戏的影子,话剧到了每个地方都会走腔变调,各地有各地的招数,都快变成地方戏了。但是,无论如何眼前这个人也是钟望尘见过的最优秀最标准的“男一号”。想到这些钟望尘竟有些失落,茫然,甚至底气不足,就像有些什么东西在最隐秘最软弱的角落里突然受到意外的撞击,太容易地就死去了,是一种灵魂出窍般的虚无,又似一种升空到极境的幻灭,魂里梦里——如果他就是“古居”,那么钟望尘怎么能不知道他?他在“中戏”演活了田汉先生笔下的杨梦梅——那是独幕剧《湖上的悲剧》里的人物。
古居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秋晓和钟望尘,这一对儿绝代佳偶一般的妙人儿,他们是活在世人艳羡的眼光和他们自己的爱情中、如鱼得水、悠然自乐的那一类情侣。他们是这样旁若无人地从五月的阳光中走来,周身散发着花季的芳菲与青春的气息——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朝气。这样的一对儿出现在这考场上,定是要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的,何况还有爱!古居甚至觉得他们不该让他撞见,好像他千方百计拒绝留在北京而来到大连,就是为了撞见这一对儿有情人的幸福。
古居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切。他差一点忘记了自己也是和钟望尘相同的年纪,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在这突如其来的瞬间一下子沧桑到了中年,似乎再也捕捉不到青春年少的心事里那些如花飞扬如梦弥散的情愫。更不知为什么他在使钟望尘心寒意冷、使秋晓不知所措的同时,他自己也是兜头一盆雪花冷水,披挂了一身冰雪铠甲,再也取不下来。古居的心中无限凄迷着的不仅是霜降、酷寒、雪暴、死寂,更有冰冻千年永不复苏的爱恨痴怨,他有点明白自己到底撞见了什么——撞见了命、命中注定的缘、无从逃逸的伤,心里知道原来一切早已发生了,此刻就在这里等候着,再也避不开了。古居深知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方式与钟望尘和秋晓相见,他的心中就不再空留那一抹《蝶恋花》的幻影与断句残阕里引觉情痴的映像。童年的碎梦以及故园里彩色斑斓的生命打击,在他心中所涂染的那一幅凄艳苍凉的人生画卷,渐渐清晰起来,嬉笑哀乐总关情,贪恋思慕都因痴,无须窥破过去未来的生死迷踪,无须追究前因后果的牵念和命中注定的亲近,更无须再次冬去春来似的化解心内残留着的温情与幻觉。别人的爱也许可以是火山爆发,有炙热的岩浆与冲天的溶液,而他的爱是一座永不融化的冰峰啊,只在飞棉扯絮漫天挥洒白雪皑皑的过程中因爱凝成,“核”在无人触摸的深处,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启动的最孤独的心扉啊,里面深埋着他和他用心认得的女子——他就这样一伸手就一把拽过了她,就永远地以冰雪之心冷凝了她,封冻了她,然后在死死地关闭门扉,堵绝了所有能够融化他们的阳光,甚至那些能够让他们清醒地回想起前尘后世的风。那些冰峰上的雪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挥洒着,纷纷扬扬地,不断加高,加厚,最终延伸到空气稀薄的云天外,常年缠绕着若有若无的寒气和烟雾,连最矫健的苍鹰也无法攀越。而他和她就死守在他们的“核”中,外面看似雪洞,里面却温暖如春,有一片硕大无朋的玫瑰园,生长着单瓣的和复瓣的血色玫瑰。他们在自己的园子里久留,忘记了世上的光景和红尘中的华年,忘记了生命中不堪承受又不能不去承受的痛苦灾难——甚至在每一场新的朝露降临之前,或者一场夜露漫上之后,为她采来大捧的洒满珠钻翠薇的红玫瑰;而在每一个月华初上的夜晚,他会与她一并走过香园小径,风弥散了她的头发,她的裙裾飘飘,在红雨落花中,独自落寞着,站成婷婷。而每一阵风舞过后,必然有着一首她演奏的曲子在满园芳菲之中如水轻曼——那是一种名叫“胡笳”的乐器,声音凄厉婉转,似笛,又非笛;是“胡笳”,而又不仅仅只是“胡笳”。
“你知道胡笳吗?”他问,又怕她不明白,怕她感到突兀,急忙补充道:“我是问,你是不是会弹奏一种名字叫做胡笳的乐器?”
秋晓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胡——笳?!”
他笑了:“哦,是一种很古老很古老的北方民族才有的乐器。”
有一种流丽的像风一样的东西在秋晓的心里急促地掠过,是什么?她说不清楚,也无法想像得更具体,只是听了“胡笳”这两个字,心就乱了。它有苦涩的令人心生惆怅的旋律,它也许曾经在北方民族的大漠风沙中,和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致,静静地浮掠而过。
秋晓问自己:“胡笳,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乐器呢?”
在这以前秋晓只知道笛,现在,她知道了胡笳。
“哦,胡笳!”秋晓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学会它!”
那扇通往冰峰雪洞的门扉,在秋晓面前敞开着。透过洞口隐隐的寒气,秋晓感知着门扉里温情脉脉的美丽造化,而那荡涤心魂的胡笳乐声也在步步逼近,声声召唤——秋晓无疑是无辜而不知所措的,自己走了进去,在门扉闭合的那一瞬间都来不及挥手告别她的墓园故事和笛声里的相爱的她的过去。如果世间的负心就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背弃,那么秋晓就是在走进冰峰雪洞的这一瞬间注定了要做一个负心的人。虽然她并不清楚她在看到了这样一个古居,以及他那排山倒海汹涌而来的不可抗拒的摧毁以外,除了胡笳,她还能知道些什么;虽然她也清楚除了胡笳,她几乎再不知道什么。但是有什么要紧呢!和古居一样秋晓也是撞见自己的命了,撞见命中注定的缘了,撞见生命里的伤了。它们对她来说,如同灾难。秋晓甚至知道自己原本是躲不过这一劫的,她真想一把拉过他的望尘头也不回地往出跑,跑到一个任凭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后扑倒在他的胸前大哭一场,对他说:“望尘,我们退出去吧,我们求饶吧,我们回到墓园里回到自己的故事里去吧!”对他说:“望尘,原来都是错哦,你错了,我错了,我们俩都错了。秋晓是不该离开那片墓园的,离开了墓园秋晓就管不住自己的心。”还要对他说:“我们逃吧,望尘,趁现在秋晓还没有走远;我们逃吧,望尘,趁现在,望尘还是望尘。”
秋晓无法移动自己的脚,一如她无法收回自己驿动的心。
秋晓无比悲哀地发现,那些伴随了她整个少女时代、整个的成熟与长大的爱情,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那个叫古居的人,他分明是不动一刀一枪就劫掠了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他的眼睛透着寒光冷气,竟能让女孩子鲜活柔弱的心魂在他那结满冰凌花的窗玻璃上,恣意书写她心中最生动的画图。他的声音富于骨质而又隐含理念和漠然,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温柔和热情,却又让秋晓在听惯了那些曼妙的笛声和甜蜜的呓语之后,失魂落魄地深跌进他的深厚的声线唱片一般的波痕里去,从此换上任何唱机任何唱针所能奏出的也只是他的韵律他的声音。他讲述的故事里只有一阕《蝶恋花》的断句一把红纸伞上的赠题,却让沉浸在墓园里前生后世生死寻恋的旧精魂找到了皈依的心门。还有他的名字,古居,空旷幽深得就像一座记忆中的宅院,或者久已废弃的陈年华厦,一座梦境中的故园。只是所有的繁华与热闹都过去了,断壁残垣依稀着华美纹饰,暮云飞渡奈何着豪奢不再,雕梁画栋、碧瓦粉墙也只是旧日的情结,却在没落的艳情中朦胧着蛛网灰尘,只是满院的青苔班驳着踩不出一地的葱茏与鲜活,眼目所及的一切也都是冷冷清清凄凄切切悲悲惨惨,却让人心生怜惜,一心一意想走进去,成为一团和气之中相携相伴相助相亲的亲人。秋晓深知这样的奇思怪想突兀的有缘无由,却又自然天成,是一种过久了黄天老日的岁月才会有的人间烟火味、柴米油盐情。这一切竟然与望尘无关,与最初和最后的那一声笛音无关;与墓园无关,与冬去春来的成长的故事无关;与心语无关,与说出的未说的那一个字无关。不是冰封的心扉里冷凝的凌花,不是冰峰雪域里断裂的极光,没有了珠钻一般的盼望,没有了胡笳声声的怅惘,这一切啊,与这个名叫古居的人有关。
秋晓对自己说:“我认识他。”
秋晓对自己说:“我和他之间是有故事的,那是一些极优美的纯真传说。”
心里惦记着那初初的缘起,太阳很娇艳,空气很清凉,那一天花丽水清。
只因他叫古居,她就忘记了自己有着秋晓的名字。现在,她可以叫“古乡”,或者叫“故乡”。她知道,如果他是空荡荡的“故居”,她一定就是铺天盖地的一片怅惘,是黄昏的乡村古道上流烟一般轻曼着的一段愁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只有“古乡”,只有故乡啊!
她想对他说:“你像一只鸟,我似一尾鱼;你是色仙,我是锦鳞。就是这样的。”
她想对他说:“传说,爱你的人太多,你才要找寻;爱我的人太多,我才要躲到墓园,与世隔绝。传说而已。”
但是有一种感觉,是在乍一见面的瞬间就在心里浮泛着,升腾着,奔涌着,有一个声音在他对她缱绻相看的时候,就一直在她的耳畔轰鸣:“妹妹别哭!”
她没有哭,也没有哥哥,但是她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像真正的哥哥对妹妹,千真万确,一点没错。只因那一刻他是“故居”,她是“故乡”,她就记住了这样敲击耳畔的轰鸣。
难道有什么昭示吗?她不知道。她糊涂着。只是隐隐地感觉到,在他的名字的旁边,是有一个空白让天下伊人填上名字的。秋晓也是伊人中的一个,所以她填上“故乡”。有缘相逢,却配出一对兄妹的感觉来。他们真糊涂。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正因了这样的糊涂和不知道,他牵起她的手。
“妹妹别哭!”
他们都被这轰雷掣电一般的呼唤吓住了。
没有眼泪,只有水声。花谢水不枯,造就了从前水泊梁山的那个人,那一出夜奔。她知道,长发盈空的他与荆钗布裙的她相握,也就是执子之手了?!但是他知道吗?她不是江湖女杰,不是拇指姑娘,不是小红帽,而是罩在红纸伞里的女子——“哥,领我去找胡笳吧,趁着这最娇好的天气,打着我最喜欢的红纸伞,去寻找胡笳。胡笳不在中国古代,不在匈奴地区,它不是李伯阳避乱于西戎时所造,它是为了我而存在的——《出塞》、《入塞》、《凉州》、《折杨柳》、《北狄遐征》、《胡马长思》的曲子都是为我而写的,还有那首著名的《胡笳十八拍》也是为我,我还记着那每一拍的节奏里我的每一处动情。”哥哥不说话,哥哥不理她。她突然想哭。她的心里是桃之夭夭,她的生命周围是蒹葭苍苍。她真想拥有一把胡笳:芦叶卷成,芦叶为哨,芦茎羊骨为管,三空木制,两端弯曲,她在水一方,吹管气鸣,音色悲凉,和着他的高山流水,直到他对惟一的伊人说你是我的穷途末路,一任水声在四面八方响着,世界一片苍凉;一任自己变做世间最伤心的人,或者落草为寇,或者削发为尼,或者仍做临风的无约佳人——“哥,我们是兄妹吗?我们只能是兄妹吗?”
结局和答案都在远方。
他们的心够不着,再努力也够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