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莫问沧桑 5生无所恋
作者:谭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171

也许是心有灵犀,也许只是一种直觉或者错觉,或者是预感,这天晚上墓园小屋着火,阳子偏偏就在梦里瞅见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呀!

梦里的火烧得无边无沿,整个墓园卷裹成一个大火球。伞郎就坐在火球的芯上,火球在旋转,滚动,火芯里的伞郎也在旋转,滚动,从墓园一直滚旋到阳子的床前,烧得床栏噼噼啪啪响,烧得床幔丝丝冒烟,烧得阳子在梦里也变做火焰,梦醒后就失魂落魄地来到墓园。

站在伞郎面前时,才发现久别后的凄凉境遇,再见时的难以面对,都无从说起。

彼此都是有过极大的心理创痛的人,彼此都深知自己的爱与不爱。

假如伞郎爱她,他决不会把自己深藏在寂寞墓园,一十八载也不露面;

假如她还爱伞郎,她也决不会在十八年前离开商州,又在清凄的避世中,未雨绸缪。

假如想见面,也决不会拖延至十八年之后。

事到如今,也许他们真的是……生无所恋?!

生无所恋,终日活在过去的阴影里:桑眉跳井身亡;伞郎人变鬼样;商心离开故乡;千里寻梦去商州,阳子把自己变做双刃剑,伤人伤己。

生无所恋,彼此都无法化解内心的自责和怨怼:十八年前端午之夜的欢情,情欲是石榴花红时的一杯雄黄酒,一杯醉人,两杯销魂,三杯醉烂成泥,醒来时就只有了无奈和追悔。

所以再见面时,才能冷落了心情,才能有这样的无惊无喜,死水微澜。

而在刚才,在那么惊喜异常的时刻,阳子心中那种石破天惊的震撼,其实只是因为落雪的青石阶上那匆匆掠过的年轻容颜——他是伞郎的青春时代,他是阳子的青春时代。

原来爱就是一首精致的唐诗宋词,是要让天下伊人心醉神往地去品评去欣赏去谱了乐曲轻吟低唱的,爱出了错,就是唐诗错了韵脚,宋词乱了平仄,性情中人浸淫久了,必知其中滋味。

原来爱只是年少时在绿窗前所看到的青布长衫的背影,而她心心念念地只是那个在红纸伞的光辉里神情忧郁的卖伞的人,那个伞郎呀!

而所有的一切,到了最需要面对的时候,就成为脆弱的泡影,就成为一堆凌乱的不堪——不堪爱的沉重,不堪爱的伤害,不堪爱的负累,不堪爱的过错。

阳子终于意识到,他为什么会在昨夜的梦里看见伞郎,那是伞郎化做年轻时的一股轻风,来吹醒她梦里的迷失和沉醉;那是伞郎化做火焰来撕裂她避世的清凄,让她一醒来就看见焚心似火,就看见漏*点燃烧的场面。而在这轰轰烈烈的焚烧之后,隐藏着那样情真意切的一场雪,雪中站立着他们整个的青春时代。

还有那个年轻的身影。

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吗?

伞郎已变做雪人。

这个雪人不说话。

他把魂儿丢了,丢在从前,丢在过去,丢在回忆里了。

伞郎呆呆地看着阳子,看得专注,看得凄迷,看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和大意。

阳子在他的视线里无力地崩溃,坍塌成细碎的灰尘,散落在雪地上。

伞郎看不见阳子,阳子也找不见自己。

阳子哭了:“绝情的人,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不记得我?难道我在你心里不留一点儿……一点儿……痕迹?”

伞郎的表情依然是冰雕雪刻。

那么严肃,那么平静,无悲,无喜,无忧,无……情。

他的眼睛好像一直盯在远方,又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远方。

伞郎呀,伞郎!

他一定把生命中的一个人,一段情,一段时光,一段记忆,弄丢了,全弄丢了。

寒蝉凄切,心冷似铁。

阳子是那样明白无误地感知着来自伞郎的冷漠,失落,失意,失望。

原来伞郎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伞郎早已把她给忘了。

“绝情的人,负心的人,没心没肝没情没意的人……”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恨在阳子的心里弥升起:“我恨你!恨你!!恨你!!!”

阳子忽然觉得好空虚,好贫穷,好伤心:“你就这样让一切都不存在了,没有了?你就这样带走了一切,什么都不肯留一点给我吗?”

伞郎动了。

雪人动了。

扑啦啦抖落一大片雪粉冰渣。

那些雪本来是遮住了他的头发眉毛胡子的,就连眼睫毛和满脸纵横交错的伤疤里也凝落了细碎的雪籽,这样一抖动,雪人就还原成真正的伞郎了。

伤痕累累,冷若冰霜的伞郎呀!

阳子觉得自己的心也扑啦啦抖动了一下,化做雪地上的一丝无影无形无望的清风,转眼间就魂飞魄散了,再也无法还其影,遁其形,既无所求,更无奢望。

“那么就让我为你唱一支歌吧!”阳子说:“你还记得那个石榴花红的端午节的夜晚吗?你还记得我为你唱的那一支歌吗?”

再次想起,却发现只有这首歌是最好的祭奠,祭奠一段旧情,祭奠一段错爱,祭奠缘起,祭奠重回。

就这样,让熟记于心的旋律汨汨地,从心河里泛起:

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伤悲

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新娘吧

当最初的青梅枯萎

当最后的竹马逝去

当蓝田的玉化烟散去

岁月沧桑成依稀年轮

我也是你红盖头里挥洒不去的

那一滴

清泪

终于看见,有一滴眼泪从伞郎的眼睛里渗出,渐渐地越聚越多,流成一条小溪,滴滴嗒嗒跌落在脚底下的雪地上。

“噢,伞郎,我的伞郎呀!你一定想起了什么?你一定想起了从前,想起了我?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伞郎?告诉我,告诉我,伞郎呀,伞郎!”

不敢看这张泪流满面的脸,也许他是用眼泪来回答他,也许他是用眼泪来表示什么也不想说,不用说。

情倦了,意尽了,心冷了,爱没了。

阳子看见伞郎慢慢蹲下身子,眼泪已经成河,在雪地上留下斑驳的印痕。

细看那滴滴嗒嗒隐约成型的印痕,竟是一个字:商!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一个惊心动魄的商!

伞郎呀,你是不是想起了商州——有着红纸伞的商州?有着家园梦的商州?有着石榴花红一夜沉醉的商州?有着千重爱万重恨的商州?

果真,伞郎又用手指在“商”字旁边写下一个同样惊心动魄的字:州!

商州!!商州!!商州!!!商州!!!!商州!!!!!

“伞郎呀,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一把火烧了墓园小屋,你难道只是为了商州?你的心里只有商州吗?”

伞郎冷漠地注视着她,好像不认识,又好像已经回答了她。

“伞郎呀,你是不是要走了,要回商州去了。”

伞郎的视线从她的身上转移到脚底下,模糊不清的字迹,触目惊心的字迹。

商州!商州!!商州!!!商州!!!!商州!!!!!

一切都不用说了。

阳子看看伞郎,又看看伞郎的“商州”。

雪一直在下,一片一片降落。

雪落在伞郎的身上,让他不再是伞郎。

雪落在“商州”的字迹上,不再有模糊不清,不再有触目惊心。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呐,转眼间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阳子很失望,但也很轻松。

失望是因为决绝,告别往事的决绝;

轻松是因为再生,再也没有希望的那一种生,再也无梦的……生啊!

“再见了,伞郎!在下一轮的生命里,如果还能看到一个喜欢穿紫衣裳的名叫阳子的女人,那一定不是我,不是我!”

阳子回转身去,不忍多呆一刻。

长长的雪路,终于只能一个人走了。

崖畔下的雪阶上,还站着那个年轻人。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扫把,正在一下一下清扫石阶上的雪。他的表情里满是宗教般的虔诚之色,挥舞扫把的动作很轻捷,不紧不慢的,极有规律,就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傀儡,就像是亘古以来就在那里扫雪似的,就像是一直要扫到世界末日的降临。

阳子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也有着灿烂的辉煌的心事,虽然此刻他的眼中缺乏漏*点和光辉,只是在机械地扫雪,仿佛生来就只为了扫雪,为了扫雪而活,为了扫雪而死;仿佛除了扫雪生命中再也没有了其他重要的事情。

但他一定,一定是有梦的,有希望的。

真奇怪,看见他却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前生和来世。

遗憾的是,无论是前生或者来世,她都没有了那个在三生石畔等她的人。

那么……年轻人……你又在等谁?

阳子走上前去,禁不住问道:“年轻人,你喜欢扫雪吗?”

古居停下手中的扫把:“不,我是在为父亲扫路,他要回家喽!”

“父亲?!”阳子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你了,你就是商心啊,你知道吗,我去商州时你才只有三岁,还没有大名呢,村里大小都喊你‘地主崽’,是我给你起的新名字,是我叫你商心的。”

古居抬起头:“我也知道你。”

古居还想说:“后来我走了,我变成了古居。”

不知怎么,他没有说出口。

“你父亲喜欢雪。”阳子说:“这场雪就是老天爷专为他降下的,你看多白多干净呀!”

古居木木地:“可是有很多亡灵踩过了,就在刚才,我看见整个墓园的亡灵都赶来和父亲告别,我这是在清扫亡灵们的脚印呐!”他又反过来问阳子:“你见过亡灵吗?你知道这墓园里有多少亡灵吗?”

“我不知道。”阳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听得出他的话里隐藏着深奥的玄机,人小鬼大,一点都不孩子气。

古灵精怪,像极了他的父亲。

只是阳子并不想跟他谈这些,她只想告诉他一个秘密。

紧盯着那双和伞郎一模一样的眼睛,多少委屈涌上心头,可惜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终于,她说了,一字一板,掷地有声:“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秋晓的母亲,你爱秋晓的事我听望尘讲过,但那是万万不可以的,她和望尘是青梅竹马,你们是亲兄妹。”

讲完这些她好轻松,眼瞅着伞郎的儿子陷入痛苦和绝望她好轻松。

原来复仇也是有快感的,原来复仇就这么容易。

眼看古居不再从容不迫地扫雪,眼看他的绝望超过他的父亲。

阳子有点心软。

但是古居并不想输给她,古居的这句话就是说给阳子听的:“我爱秋晓,我不管她是谁的妹妹。从头错到底的是你们,我不承担错的责任!”

古居的最后一句话更让阳子目瞪口呆:“我先送父亲回商州,我还会回来的,回来找秋晓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