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式微妈妈。
后来当我真的成为她的孩子,成为作家,能用准确形象的文学语言细致描绘人与物事的时候,我曾对她讲述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情景:“你那时梳着齐耳的短发,头发帘细细密密的,头顶上的一部分头发被披成圆弧型的发畔,用一根墨绿色的钢针发夹固定在一旁;你的脸色那么苍白,惊慌失措地,有点意外又有点恍惚,因为你不相信那紧锣密鼓的敲门声里会有着送子娘娘一般的运气和命。但你就是在那一刻看见了血流成河的场面,风雨迢遥的山门廊檐窄条,遮挡不住天漏和湿雨,你看见廊檐下站着那么多人——受难的母亲,呱呱坠地的婴儿,满手是血的妇产医生以及那几个围拢在一起、以身体和顶在头顶上的衣服为产妇和婴儿遮风挡雨的合作社的姑娘们,她们全都在雨里淋着——快进来吧!快!!快进来!!!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话,我看见你把她们一一招呼着进了山门,在甬道里站定了,一扭身就又跑回去了,抱来你床铺上仅有的那床棉花被……”
我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式微妈妈听了我上面的那段讲述之后强烈惊愕的表情,她说:“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有这样的记忆,你不可能知道得这样……详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从来……也不会有人……向你说起。”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都是荒谬的不切实际的……错觉?!
为什么它会这样刻骨铭心地深藏在我的记忆里,并且能够在时光的打磨和流逝中,日益清楚,日渐明晰。
为什么没有人会相信我是真的……是真的……看见过那一天的情景?!
我相信我就是那种世间少有的有着特殊的感知和不凡记忆的人。
我相信一个婴儿的先知先觉。我相信我那双初涉人世的眼睛。它就像一架
具有多种功能的摄像机,不仅记载了那一天的风浓雨浓,更是录下了那一时的风声雨声。
“我还记着你的那身紫衣裳呐!”我对式微妈妈大喊大叫:“当你抱来那一床棉花被,把我和弟弟紧紧裹在温暖里,我就听见了你的声音,我就看见了你的紫衣裳。”
那是一件八成新的灯草绒的衣裳。
它的紫是介于玫瑰和落霞之间的那种紫。在斑斑驳驳的雨的淋痕里,绒面上泛起深浅不同的颜色,潮潮湿湿的是玫瑰,干干爽爽的自然是落霞的颜色。
“我还记着你的那双眼睛呐!”我的情绪高涨热血沸腾,我感觉自己不仅仅在重温旧梦,更是在一瞬间又回到从前:“那双美丽的眼睛啊……当它看见别人的痛苦,她会立即涌满泪水;当别人需要它的时候,它就发出太阳的光辉!”
这些话式微妈妈都不相信,她以为那只是一个孩子的赞美或者梦魅。
但我确实看到了这一切——在那一天,有那么多人都跌进她的会流泪的眼睛里——它是那样柔慈,充满母性与哀怜。她把秋晓和她的孩子安置在屋角的床铺上,烧了一锅热水给姚小岩洗手,为产妇和新生儿擦洗干净,然后就是变戏法似的从吊在空中的竹篮子里拿出十四个鸡蛋,给秋晓煮了荷包蛋补养身子。那一刻钟,屋内生着炉火,锅里冒着热气,秋晓端着满盛满装的一碗荷包蛋在狼吞虎咽,秋晓的一对宝贝儿半睁半闭着眼睛张大了小嘴巴在她的怀里挖抓着找吃的。那秋晓果真是会生会养的,一碗荷包蛋下肚,屎尿还未上来,如泉似涌的白花花的奶水就一股一股的涌流出来,她的一对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肿胀,憋得满实满载的,轻轻一挤就射箭似的,从那玛瑙红的乳头上流到她的小娇儿的脸上身上;那小娇儿真是无师自通,一人一个一口就咬住了那两个乳头,狠狠地咂,白花花的……奶水啊!
当我在沧桑的30多年之后细细品味那时的情景,依然能看到那炉火熊熊照亮一屋子的温暖,人们的眼睛里惊喜异常,喜乐交加。初乳的气氛像氤氲的水蒸气热乎乎地捕捉着风骤雨急的尼姑庵里的最后一抹清凄,一直赶到天高云淡的寂寞里去;而小屋子里的温暖和小娇儿嚼奶、母子亲和的场面是实实在在的,安祥而柔畅地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扉。没有人再问秋晓你是谁式微是谁你为什么要赶到这里这该有多危险多累?也没有人再问式微妈妈你真认识秋晓吗为什么从未听说过你有外省的亲戚你们到底是姑表妹还是姨表妹?
那一刻钟,式微妈妈正对着秋晓怀里的两个小猪般拱奶找吃的孩子发呆,无限的惆怅和隐在心窝子里的一丝痛楚纠结在别人触摸不到的地方。我看见她的视线总在我们两个一模一样的拱奶贪吃的孩子间游移着,游移着,游移着,终于,她抱起了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
是说我吗?我看了她一眼——就一眼啊!我看见她的脸上淌满泪水,我看见她的心里有伤。是说我吗?真的是说我吗?是我吗?我……吗?!
只因为这生命之初的一眼相看,只因为这情深意切爱意涟涟的赞美和呼唤,只因为这满眼的泪水和心动,我永远地记住了她。而我的母亲,那个在短短的一个小时以前,刚刚生下我的那个名叫秋晓的女人,她的眼睛正注视着式微妈妈的紫衣裳:“你的衣裳真漂亮吔!”她说:“我也有一件和你这一模一样的,姐姐你说巧不巧?姐姐你说巧不巧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