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我已经意识到,我这样煞费苦心极尽饶舌地讲述三棵柏和彭家宗祠还有水碾磨房的故事,是不是又在故技重犯地给奶妈设计一个能把她的故事装载起来的套子,我发现我其实一直有这样的毛病或者倾向。当我发现这些的时候,我知道我很难或者再也不会心平气和地照着这样的办法和模式写下去了,我是不是又陷进一个写作的误区或者死胡同?!
在我的故事里,我的主人公总是活在一个浓得难以化开的特殊氛围里,心那么累,所受的牵制那么多,他们的命运总是和某一个物事紧紧连在一起且又彼此对应,彼此都有独立的生命、精神和灵性。
其实我想说的仍然只有一句话,我太受限于故事本身的真实性,也就是说我之所以常常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错觉,之所以常常会怀疑自己陷进写作误区或者死胡同,其实只能怪罪于我所选择的总想一吐为快的故事。无法摆脱原生态的那份真实就永远会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我对奶妈,我总觉得既然在她此前此后的生命里曾经发生过三棵柏和祠堂和水碾磨房的故事,假若我不讲述它们,我就无法讲述清楚那些触及她生命里那许多必然和因果——那是她痛苦或者幸福的渊薮。
话题重又回到水碾磨房。
彭家屋场终于有了水碾。
福生嬉皮笑脸地告诉奶妈:“水碾磨房就是为云姑修的,是我送云姑的一份厚礼,彭家屋场没有谁有福气有能耐看守磨房,只有云姑了,每天有十个工分,顶一个全劳力呢!”
福生那时已经知道云姑生下的就是她和他的女儿,他在自己的女儿的额头亲了一口,心里觉得怪怪的,有一点点不真实,又有一点点兴奋和稀奇,他继续告诉她:“你知道吗,磨房的屋顶板壁都是新盖的,青石磨盘是请了铁峪铺的石匠新凿现打的,花了几个月的工夫;水轮足足就有三间房子那么大,用尽了三棵柏的好木料;光是引水的碾渠就有十几里长,跨山修建的渡槽连接了好几条官道,好不威风!你喜欢吗?云姑你喜欢吗?”
受不了他情深义重,更受不了她自己对他的喜欢。
不知为何,偏偏很喜欢他。
不在其中难解其味,不解其味难言相知。
只有水碾。
日子怎的就难捱起来,眼看碾渠的水流淙淙,一边引来州河的水,一边引来他的夜夜寻欢,却也引来了她的心中忧烦。水车轮绣满绿色的苔藓,轰隆隆磨折着无数个黑夜和白天,珠飞玉溅,落花流水,冲撞着凹凸啮咬的磨盘和玲珑剔透的愁绪:她和他,究竟是谁和谁?他和她,到底是哪一出戏?
只是女儿竟长大了。好像就是为水碾磨房而生的,三个月大时就会在磨道上自玩自耍,半岁时在娘背上绑着也能左手抓一把头茬面右手抓一把末茬面;一岁时懂得爬高上低伸一只手从炒得半生不熟的黄豆颗里找出几颗焦黄脆硬的塞进嘴里。三岁时就已经坐在高高的磨盘上用小手去拨拉磨眼上粗长细短的筷子,小笤帚是专门给她配置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拿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挥扫着,却也做得恰倒好处。四岁的时候就会开磨启盘、合闸上水,水轮滚滚,辗转着母女俩的苦乐年华。
谁料这边磨盘呼啦啦忧烦地转着,那边却传来了福生迎娶淡家女子的消息。
奶妈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竟然平静得连一丝儿眼泪花子都流不出。
原来他和她终究不过是一出戏,而已。
只是福生娶亲的当夜,她的女儿却得病了,一夜高烧不退,第二天早上送到镇医院时,她已成了小瞎子。
福生那么喜欢她,福生说过永远守着云姑,他和云姑,永远的不娶不嫁。
福生现在娶了新人了。
那么年轻的福生他娶了同样年轻的淡家女子。
那么年轻的福生怎么不会娶同样年轻的淡家女子?!
那么年轻的福生怎么会永远地守着她这个被人遗忘的云姑呢?
一遍遍地照着镜子,她才知道那个云姑究竟有多老。
她奇怪福生竟然…竟然……真的……爱过……她?
她更奇怪女儿怎么就偏偏病了,病成个……小瞎子?!
再也无心去水碾磨房。
她有点相信这水碾磨房其实是福生给那个淡家寨的女子修的。
果真,她搬出了之后,福生的新媳妇就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