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一直在想,幸好我对奶妈和福生被抓起来揪斗这段经历没什么印象。
那着实是一些不堪和痛伤。
奶妈后来总是反反复复告戒我是铃铃姐姐救了我的命。
现在当我提笔写这段故事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晃动着那个大我五岁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姐姐的影子,她就像个纸剪的小人儿,在我生命的枝头悬挂着,晃悠着,惊掠起纷纷扬扬的记忆碎片和满身满心的思念追往。我的耳畔也时常会响起那一串叮叮铃铃的声音,那是她的银脚铃。铃铃姐姐是一个小瞎子,绑在她脚髁上的这对儿银脚铃就是她瞎子的眼睛,她依着它的声响去寻路探路,当她走远了别人也会循着它的声响知道她走了多远有没有走丢,当奶妈喊她:“铃铃——哎——铃铃——回来吃饭吆!”她也会回答一声:“回来喽——回来喽——铃铃回来喽!”只听见叮叮铃铃的声音由远及近,也传过她的银铃一样清脆的声音:“妈妈,我回来喽!”
在奶妈被民兵小分队带走之前,奶妈叫醒了在另一间小屋睡觉的铃铃:“快起来,照顾好你弟弟,给他喂面水水,给他在锅里蒸鸡蛋羹,他要哭了就抱起来摇摇拍拍,他要病了就找邻家大妈给抱到医院里去打针吃药……”奶妈交代了七蒲篮八簸箕,而铃铃姐姐只问了一句话:“是死去的小弟弟又活过来了吗?”奶妈只好说:“是小弟弟,是小弟弟又活过来了,给他喂面水水,给他在锅里蒸鸡蛋羹,他要哭了…摇摇拍拍…他要病了……打针吃药……”
所以说,在我初来奶妈家里的那段日子,实际上是铃铃姐姐在照顾我;
所以说,是铃铃姐姐救了我,奶妈说的这话一点儿不假。
一个礼拜之后奶妈回来了,她看见乳儿没有瘦下去,而她的女儿睁眼瞎着的眼睛又凹进去一个深坑。
福生没有回来。
福生被抓进县里的大狱。
那阵子奶妈的心愁成冬季里的一团雪。
却只有女儿来安慰她:“妈妈,我知道你,妈妈我也想他。”
奶妈吓了一跳:“傻孩子,别胡说。”
女儿却镇定自若:“妈妈,我一直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听见村子里人说,我也听见你对他说,我还常常做梦,在梦里他让我叫他大大,我就叫他大大,他领着我去好远好远的地方,我们还去了商山寺,他说我们一起去寻找云姑吧铃铃你知道吗云姑就是你妈妈……”
惊呆了,完全惊呆了。
原来一切竟瞒不过一个小孩子,原来铃铃什么都知道。
奶妈有点儿无所适从。
铃铃又说:“今天我又梦到他了,梦到他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后来他到一个山里,他一直在哭,喊云姑还喊铃铃,后来他就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到处是人,怎么也跑不出去,他又哭了又喊云姑喊铃铃,又是拼命地跑……”
奶妈听了这些不禁冒起冷汗,果然当天夜里就听见福生在门外连声迭地喊:“云姑!云姑!!”
赶紧去开门:“死鬼,怎么是你?!他们放你回来了?怎么身上全是水,手上怎么啦——呀,血,哪儿来这么多的血,这么多的血……”
福生把牙关咬得嘣嘣响:“我逃出来了,我想我的云姑我就逃出来了,豁出去了,只想再见你一次就再去死呀!”他抱紧了她:“云姑,我的好人,我想你我只想你日里夜里都想你,我趁着他们吃饭趁着他们谁也不注意,我就往山上跑,身后边竟没有人紧跟着,山上面也没人看守,铁丝网被山上的大石头撞开蒲篮大一个黑洞,边上有一人深的一个窟窿,我一侧身就钻了过去,从山上踢腾出一块谁也搬不动的大石头堵严了窟窿,憋了一口长气就往远处跑,先在一片包谷地里藏了半晌,心想他们这会儿都在公路上把守,那我就往东往州河边跑呀,跑到东龙山底下看见一片竹园子,藏在里边歇了口气拉了跑屎砍了十几根竹竿偷偷搛着就往州河边跑,那会儿正好天黑,我就扎了一副竹筏子顺水漂流一夜就到了咱家门口。”说完这些他就瘫在一边。
终于明白这一身的水,也明白这手上的伤,这丝丝流淌滴滴落落的血,这一份相思铭骨的心意,但心里更清楚,这慌张冒失的死鬼,这让人又爱又恨的死鬼连心连念的死鬼,他这是闯下大祸了。
她哭了:“天呐,都怪我呀,都怪我害了你,你才二十几岁,而我四十多了还这样害你,害你走途无路,害你越狱逃跑,害你把自己弄一身的伤,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
他紧紧地搂着她,像个无助的孩子,哽哽咽咽:“我都想好了,大不了再加刑,或改判无期,我不管,哪怕判死罪哪,我也不管了我只想见你一面,云姑我想见你!”
终于无言,终于心甘,原来爱的回报如此高昂,原来一次相见需要视死如归义无返顾的勇气,原来从前的一切都是要以生别离和死无奈为代价,而相爱的人纵然感天动地苍穹落泪也逃不过被放逐被离弃的命运。
鸡叫一遍,难舍难分;
鸡叫二遍,抵死痴缠;
鸡叫三遍,魂飞魄散。
太阳破窗而入,守侯在屋外的一路人马手持铁铐镣铗也破门而入。
奶妈晕了过去。
几天后就得了口信,福生由商州城里的劳改厂押解到渭南柳枝,刑期由五年追加到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