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来源于我看过的一本书。
书名很怪:《生命中不能忍受之轻》。
内容也枯涩难懂,我看得很累很沉闷,心情也变得又糟又坏,就像将雨未雨的潮湿的天空里,飞不动也飞不高的麻雀或飞燕。
合起书来我就信马由缰文思泉涌,想那个怪异的书名,想那些游离于书里面的惶惶惚惚的人,也想活在梦与俗世夹缝中的真假难辨的我自己。
从1981年的夏天我离开父亲的山林,到如今我终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有了自己的事业和驻足之地,想来也有十四年了。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遇过的人,至今仍历历在目,前因后果就像一部制作精细的电影,在我脑海熟极而流一再重演,让我想起卡夫卡在他的书中曾提到过的“永劫回归”。摆脱这种无休止的往事重演的过程似乎并不难,却让我陷进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洞,不由自主地坠落,坠落,怎么也坠不到底,除非有神力帮助,或者有更为强大的定力突然拽住我,才能把我从“永劫回归”中解救出来。
比如梦。
比如梦里伸出的一双手。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远离花季,临近而立,且又在俗世染上了追逐名利的毛病,我曾经以为我已没有梦了,但我又忽然间在梦里看到了樱桃谷:两个神情忧郁的孩子——辨不清哪一个是商彤,哪一个是我,茫然无措地走在黑色的森林里,似是迷了路,似是寻找;乱云飞渡,风高夜黑,密密的落叶松挡住了去路,一个火球从天边滚过,降落在面前,铺天盖地的森林大火熊熊燃起;狼哭鬼嗥,动物们四散而逃;只有商彤,面无表情,熟视无睹,他正在一棵燃烧的树杈上玩着类似尘叔上吊的危险游戏;我想奔跑,急着喊着去救商彤,却发现背后有一双钳子一样的手紧紧地抓着我,让我无法接近,也无法逃逸,最后的结局很惨烈——我和商彤和那些被烧焦了的林木一样也变成灰。
梦醒之后我发觉我的掌心果然留有浅浅的一层残灰,身上有轻飘飘如烟散去的释然与快慰。
这样的梦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做过,我就是因为这样的梦仓皇逃离樱桃谷;
如今我竟然又一次陷进相同的梦魇,我想是那片林子里的什么人在呼唤我。
我该回去了。
梦的感觉和真实的日子如此接近,如此相像。
好像我离开樱桃谷的这十四年我的一切都这样被烧焦,日子流烟,我成灰;
又好像我的长达十四年的噩梦,到昨夜才刚刚惊醒,我梦中所看到的那些东西,正苦巴巴等着我去验证。
与此同时我还发现我确实死了,死在“永劫回归”的黑洞里。
不说感觉了,梦里梦外的感觉都是负累,还是讲讲我的重返樱桃谷。
重返樱桃谷的计划是1995年6月底我在《LOVE》杂志社提出来的。
1995年是创刊七周年的《LOVE》杂志非同寻常的一年。
在这之前《LOVE》经历了由“新潮”向女性化的过渡,由普通开本向国际通行大十六开本的升级,由青春性向成*人化的转型,渐渐走向大型化、高品位、新视觉、深内涵,成为中国最有影响、发行量最大的女性杂志。1995年《LOVE》经过第三代采编人员的改版和栏目调整,使杂志在内容、封面、版式设计上都更趋成熟、高雅,更加女性化,成为中国期刊界最名副其实的“白领丽刊”。但是另一个事实也摆在我们面前,那就是年轻的读者大量流失,一至八期的《LOVE》杂志的发行量由鼎盛时期的130多万跌至七十万。火烧眉睫,总编一遍遍地召开会议,对读者流失和发行量下降等诸多问题做了专门的分析、探讨,商量对策,研究计策,实施补救措施。我们菩萨一样美丽的女主编也在为《LOVE》的贵族化倾向深深焦虑,为适应十五至二十五岁读者的阅读口味,她对本年度九至十二期的内容做了五点调整与强调:1、博大的参与性;2、流动的青春性;3、热闹的娱乐性;4广泛的知识性;5、时尚的趣味性。我们年轻的编辑部主任王憨那时正对一本表现世界地理人文景观的杂志《美国地理》发生兴趣,正想把他在此领域的研究放在最真实最中国的地理环境中做一次验证与探索。编辑部另外两个资身编辑芭紫与秀子,一个总想搞清楚从小就耿耿于怀萦绕在心的“秦岭森林到底有没有大熊猫”的疑问,另一个有着男孩儿的个性,喜欢冒险和猎奇。所以当我诚惶诚恐地提出了去樱桃谷,提出了自己压抑十四年之久的想法时,我得到了编辑部同仁众口一致的赞成和响应。
于是就有了这个名为《绿色行动:回归大森林》的大型企划;
有了这个充分结合趣味性与知识性,体现读者参与,突出编辑制作,既时尚又环保,既热闹又好玩,既张扬又亮丽,既有思想的风情又有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既有忧患意识又有鼓荡不尽的理想宣言的大制作。
这里将有着编辑记者写森林、写森林后生代及林中生物的有趣故事,它不只通过编辑记者独有而单一的视觉,而是多视觉、多角度带领读者一起去经历、去寻找、去体验、去感悟——一个我们大多数人从未曾经历过的故事场景。
1995年《LOVE》杂志第十期,我们的特别企划特别制作被刊登在头版头条。
我和王憨所做的“文字构成”洋洋洒洒占据七个页码,我们的“采访题记”被总编当做精彩绝伦、画龙点睛的华笔,用醒目的3号黑体字标注在首页首行:“回归的意义在于正本清源,寻觅我们生命中正在痛失的东西。我们看见了最美妙的事物,一片绿意最浓的大森林,各种动物在这里其乐融融。人类是否应该宽容一点,把这里还给他们真正的主人。我们遇见了最好客的人们,这好客来自于他们淳朴的天然之风。我们怀着敬意走近他们,因为他们保卫着我们的生存。我们喝到了最清冽最甘甜的泉水,真希望有同样一种泉水能流淌在我们的心灵。”
铺铺张张,图文并茂,冲击视觉,发人深思。
说不完森林的话题,道不尽探秘的趣事。
环保意识力透纸背,也给了那个全球性气候炎热的苦夏一个最举独创性的交代,一个最有说服力的答案。
读者喜欢,总编也满意。
就是我自己,那怕在事隔多年的今天,我也记着那时候的狂喜。
没有人能够知道,隐藏在这份报道后面的忧伤故事。
没有人能够明白,那次森林探秘的目的在最初只是出于我的私心——寻找十二岁时遗落在大森林里的一个梦魅,寻找那些断送在樱桃谷断送在我父亲的木屋里的少年心事。
十四年过去,我的父亲是不是还在守护着那片山林?那高高的坡上高高的嘹望塔上的森林望远镜还在吗?我们的木屋还在吗?我的弟弟商彤也该是二十六岁的帅小伙子了,我的母亲秋晓也已人到中年——她还像当年那样一身白衣,秀丽动人吗?在每一个鲜亮的清晨或者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她还会像当年那样,坐在霞光万道之中,梳她如水如诗、柔顺光滑的一头青丝吗?
十四年过去,当初豆芽菜一般的我,已长成挺拔的树。
在寂寞地度过了少年迷惘和青春磨折之后,在咀嚼了沧桑往事和成长酸涩之后,我已通过前后三次很成功的整容手术,照着父亲的相片,把自己变做年轻时的古居。
化蛹为蝶,是为神力。
商痕只是我生命的符号。
我的生命本身已经升华。
只有心还是当初那么冷。
冷得依然是父亲的儿子。
冷得依然是十四年前的伤痕。
冷得只想见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