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盛小麦出问题了。
那天夜里,迷迷糊糊中,麻妮娅听到有人轻微地叫她的名字,她醒来了,以为是幻觉,或者真的遇到传说中招人魂魄的山鬼,她屏着气,没有答应。过了一会,那声音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这次她听清了,好像是盛小麦,她似乎压着嗓子,轻轻地,短促地叫她的名字。麻妮娅看了一下手表,是凌晨三点钟,她不敢怠慢,翻身从睡袋里钻了出来,爬出帐篷,来到盛小麦的帐篷前,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盛小麦的名字,帐篷里应了一声,麻妮娅掀开她的帐篷钻了进去。进去后,麻妮娅打开随身带来的小手电筒,看到的景象把她吓了一跳,她看到的是一个跟白天完全不一样的盛小麦,就在昨晚上吃饭时,她还跟盛小麦说过话,问她请这么长时间的假行不行?盛小麦还对她笑了一下,虽然天色已经暗下来,麻妮娅还是可以看出她脸上白得发亮的皮肤,可是,麻妮娅这时看到盛小麦的脸色已经发青,嘴唇发黑,眼睛深陷下去,两个颧骨高高地耸起,头发散乱开来,贴在额头上,她一半身子在睡袋里,一半在睡袋外面,半睁着眼睛看着麻妮娅。麻妮娅赶紧坐下来,把她的脑袋扶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左手抱着她的后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伸出右手摸了摸她的脸,问她说:
“盛小麦你怎么了?”
盛小麦只是短促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她翻了一下眼皮,看着麻妮娅说:
“我可能不行了。”
麻妮娅说:
“白天还好好,你突然就怎么了?”
盛小麦笑了一下,对麻妮娅说:
“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别人,我跟你说,你替我保密。”
麻妮娅点了点头说:
“你说。”
盛小麦说:
“我十多年前做过乳腺癌手术,把左边的一个乳房切除了,能够活到现在,很知足了。”
麻妮娅看见盛小麦身边的小药箱这时开着盖子,小药箱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针筒,另一样是吗啡。盛小麦这时轻轻地叫了一声“哎哟”!麻妮娅看见她的身体一阵颤抖,头上冒出一阵汗,她咬着牙,闭着眼睛,没有再发出声音来。
麻妮娅看得出来,盛小麦在强忍着身体里的痛,虽然麻妮娅不知道她的身体里有多痛,痛起来是什么感觉,但麻妮娅听人说起过,得乳腺癌的人,后期是非常痛的,有人痛得直把头往墙上撞,痛得用刀割自己的手臂。看见盛小麦这个样子,麻妮娅束手无策,不知道能够帮她做些什么?停了一下,她对盛小麦说:
“你躺一会儿,我去把陆古华喊来。”
听见麻妮娅这么说,盛小麦猛地睁开了眼睛,说:
“不要,不要让陆古华看见我这个样子。”
说完之后,她让麻妮娅把她扶起来,半坐着,伸出哆嗦着的手从小药箱里拿起一个针筒,想把吗啡吸进针筒里,哆嗦的手怎么也不听使唤,只好转头看着麻妮娅。麻妮娅知道她是在求助,可她从来没有拿过针筒,不知会不会做,但在这种情况下,她没有时间去犹豫,她接过盛小麦手中的针筒和吗啡,学着平时医院里护士的模样,先把针筒推到底部,把针插进装吗啡瓶子里面,针筒斜成四十五度,把瓶里的吗啡慢慢吸出来,从装吗啡的瓶子里拔出针筒后,麻妮娅又把针筒朝前推了一下,让吗啡从针尖里喷出来一点点,然后,她把盛小麦的手臂上的衣服捋上去,这一捋,麻妮娅心头又是一震,盛小麦的手臂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黑点,怪不得无论天气多热,盛小麦总是穿着长袖的衣服,麻妮娅看着盛小麦布满黑色伤疤的手臂,她手臂上有那么多针孔,每一个针孔都紧挨着,有的还是重叠在一起,没有一块皮肤是完整的,看见她的手臂,麻妮娅的手腕发酸了,拿着针筒停在半空不敢扎下去。她被吓住了。这个时候,麻妮娅才明白,为什么她总觉得盛小麦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有一种坚定的东西,当然,她现在也理解盛小麦对陆古华的奇怪行为了。最后还是盛小麦叫她随便扎,无论扎在哪里都可以,她才闭着眼睛,把针筒扎了进去,再把针筒里的吗啡慢慢地推进盛小麦的身体。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盛小麦的疼痛并没有缓解。这十五分钟里,麻妮娅一直抱着盛小麦,她感受到盛小麦身体里的每一次哆嗦,而盛小麦一直紧咬着牙,把身体绷得紧紧的。盛小麦见症状并没有缓解,又让麻妮娅打了一针吗啡。打完之后,盛小麦就昏迷过去了。
麻妮娅看了一下时间,是凌晨四点半,帐篷外面似乎也有了一点亮光,她必须去叫陆古华,马上把盛小麦送下山。这么想后,她就轻轻地把盛小麦的身体放下来,她刚动了一下,盛小麦猛地醒过来,好像知道麻妮娅要去干什么,她对麻妮娅说,不要让陆古华看见我这个样模样,不要。话刚说完,人又昏迷过去了。麻妮娅眼睛酸了一下,说,好的好的。麻妮娅一边说一边把盛小麦的身体放平,把她手臂上的袖子放下来,用双手把她的头发梳理整齐,然后掀开帐篷的帘子喊,陆古华,你快到盛小麦的帐篷里来一下。
陆古华几乎是应声就到了,他掀开帐篷的帘子,看了盛小麦一眼,马上又看了麻妮娅一眼。麻妮娅就把盛小麦的情况跟他说了。陆古华听完之后,二话没说,叫他的助手把担架拿来,马上把盛小麦送到信河街人民医院去。
听到声音后,大草坪里所有的驴友都起来了,大家围在盛小麦的帐篷边上,谁也没有说话,看着陆古华把盛小麦抱上担架,把她的身体固定好。然后,陆古华抬头看了看麻妮娅,又看了看丁磊,说,这里先交给你们。丁磊朝陆古华走了一步,握了一下陆古华的肩胛。陆古华朝大家挥了挥手,和他的助手一起抬着盛小麦小跑着离开了大草坪,一转眼就不见了。所有的人依然站在原地,朝着他们消失的地方张望,谁也不愿先拔腿离去,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说话。
麻妮娅原本也想跟陆古华下去,她在盛小麦的帐篷里就跟陆古华说了这个意思,是陆古华不让她下去的,陆古华说她下去也不能帮上什么忙,而且,他们两个都下山去,山上有这么多人,万一出了事情怎么办?麻妮娅想想也是,可陆古华他们一下山,她又后悔了,心里总是想着盛小麦发青的脸色,紧闭着眼睛,咬着牙。麻妮娅脑子里总是浮现出他们在白云尖的山路上飞奔的样子,心里总在问,他们到信河街人民医院了吗?盛小麦现在怎么样了?能不能抢救过来?
陆古华他们下山后,麻妮娅跟丁磊商量后,决定让大家休息一天:一是担心盛小麦的事情影响大家的心情,在搜寻的时候出现意外;二是这些天来大家的身体已经透支,需要时间休整一下;三是搜寻到了现在,已经不在乎一天或者两天。只有丁磊,他在大家都休息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出去搜寻了,他出去时跟助手打了招呼,说他天黑前一定回来。
天黑时,丁磊和陆古华的助手同时回到了大草坪。陆古华没有回来。陆古华的助手告诉麻妮娅,他们把盛小麦送到信河街人民医院时是上午十点钟,一路上,盛小麦只醒来过一次,叫了一声陆古华的名字,陆古华应了一声,她马上又昏迷过去。陆古华摸了摸她的脸,好像连气息也没有了。到了医院后,盛小麦立即被送进了急救室。盛小麦被送进急救室不久,他爸爸也赶到,他们在急救室外等了两个钟头,医师摇着头出来把他们叫进去,医师跟盛小麦的爸爸很熟悉,他说盛小麦的癌细胞早就感染到内脏,她的肝、脾、心脏都已经衰竭,她的身体像一根蜡烛一样,熄灭了。医师也慰盛小麦的爸爸,盛小麦能够坚持十几年,已经很不错了,像她这个年纪,能坚持五年就不错了,从这个角度上说,他劝盛小麦的爸爸不要太难过。盛小麦的爸爸听完之后,默默地点了点头。盛小麦的遗体告别安排在第二天早上八点,陆古华让助手先上山,他明天跟盛小麦告别后再赶回去。陆古华的助手下午两点钟就往白云尖赶了,他过了白云禅寺不久,就在路边碰到丁磊,他们一起回到大草坪。
听完陆古华助手的话后,大家都没有出声,站了一会儿,各自默默离开。
第二天早上八点正,没有人组织,用过早餐后,大家自发地站在大草坪,面朝东边信河街的方向,低着头,默哀了三分钟。三分钟过后,每个人回到自己的方阵,继续搜寻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