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后的第三天,麻妮娅决定下山了。一个原因是她看见白云尖上的雪开始融化了。她希望能够把这个雪景永久地留在脑子里,她要赶在雪花融化之前离开白云尖。另一个原因是她昨天晚上终于梦到雷蒙了。她梦见自己坐在帐篷里,雷蒙背这那个黄色的登山包,从远处的雪地向她走来。开始只有一颗米粒大的黄点,慢慢变大,麻妮娅就看出是雷蒙了。她很平静,像看着一个远归的家人。仔细地听着雷蒙的脚步声,果然很轻很轻,跟她在大峡谷梦见的猴子的脚步声一样。麻妮娅看见,他的身后却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像两条平行的直线,一直伸向天边。他来到麻妮娅跟前,看着麻妮娅,脸上带着微笑。麻妮娅问他说:
“你去哪里了?”
“我去找我想去的地方了。”
“你找到想去的地方了吗?”
“找到了。”
“能带我去吗?”
“你有你要走的路,跟我不同。”
“我觉得有点累,不想找了。”
“每个人都在找。”
麻妮娅停了一下,用眼睛仔细地打量他全身上下,接着问道:
“你还好吧?”
“我很好。”
完说之后,雷蒙朝她挥挥手,说,“我要走了,你保重!”麻妮娅也对他挥挥手,说,“你也保重!”她应该还有话要对雷蒙说的,却又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话说了,便看着雷蒙调转身子,沿着来的雪路,一步一步地远去,一直到雪地上只剩下两行笔直的脚印。这时,麻妮娅才看清,雷蒙的脚印是朝西而去的。
这个梦醒来后,麻妮娅的心情出奇地平静。她心里知道,该下山了。但她还想在山上住最后一天,想再看一看这座被白雪覆盖着的白云尖。她掀开帐篷的门帘朝西看,雪还是那么白,那么平整。
就在这天下午,夏孝阳居然出现在大草坪的雪地上。麻妮娅算过,夏孝阳上次下山到现在,差不多是二十二天,他说自己这趟出差香港和美国,需要一个月。夏孝阳是个很讲究时间效率的人,他说多长时间,基本上就是多长时间。但他这次整整提早了一个星期。这在他来说,也是少见的。
夏孝阳来到大草坪后,静静地看了麻妮娅一会儿,慢慢地说:
“麻妮娅,我来接你回家。”
“好的。”麻妮娅点了点头说。
但是,麻妮娅对夏孝阳提了一个要求:
“我们在山上住一晚好不好?”
刚听到这个提议时,麻妮娅发现夏孝阳的表情停顿了一下,但他看了看麻妮娅,又看了一下满山满冈的雪,很快就点了点头说:
“好。”
护送夏孝阳上来的司机见他决定留在大草坪过一夜,很识趣地走开了。他说自己去白云禅寺借宿,明天在那里等他们两个。在得到夏孝阳的同意后,他下山去了。
大草坪只剩下麻妮娅和夏孝阳两个人。
夏孝阳很久没有见过下雪了。司机下山后,他活泼了起来,在帐篷外堆了一个雪人。麻妮娅记得,他们小的时候,信河街的冬天是下雪的。每当下了雪后,整个大院的孩子都涌到天井里,有的打雪仗,有的堆雪人。麻妮娅总在这群孩子中间叫喊着,只有夏孝阳,他从来没有参加大家的游戏,有时看一眼,眼神也是淡淡的。夏孝阳居然在大草坪堆了一个雪人,还把围巾摘下来,挂在雪人的脖子上。
晚上,两个人早早就钻进了帐篷。因为明天一早要下山,夏孝阳帮麻妮娅整理登山包,他在包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个铜哨子。他问麻妮娅这个铜哨子是干什么用的?麻妮娅愣了一下,对夏孝阳说,铜哨子是招魂用的,在山上时,有的驴友走失了,或者迷失本性了,其他驴友就用铜哨子招他的魂;还有一个用处是招自己的魂,人在山上,容易产生幻觉,迷失自己,这个时候,用铜哨子一吹,魂魄就归位了。麻妮娅说得有点玄,她看见夏孝阳听了之后,出神了好一会儿。
躺进睡袋后,虽然熄灭了营灯,但雪影映进帐篷里,还有隐隐约约的光。麻妮娅看见夏孝阳手里还拿着那个铜哨子,翻来覆去地看。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对麻妮娅说:
“我吹一下铜哨子好不好,反正这里也没别人?”
麻妮娅点了点头说:
“好啊!”
得到麻妮娅的答复后,夏孝阳突然又显得胆怯的样子,犹豫了两次,才把铜哨子放进嘴里。他用鼻子吸了深深的一口气,鼓起腮帮,吹出去,嘹亮的哨子声从帐篷里跳跃起来,奔腾着向白云尖深处冲去。麻妮娅的眼泪一下就滚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