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各方参与展览的作品,陆续送到。展览会的地点原定了外交大楼,因洋气太甚,就改定了公园,将社稷坛两重大殿一齐都借了过来。这美术里面,要以刺绣居多数,图画次之,此外才是些零碎手工。各样出品,除了汉文标题而外,另外还有一分英文说明,这英文说明,就是卫璧安的手笔。这种说明,乃是写在美丽的纸壳上,另外将一根彩色丝线穿着,把来系在展览品上。卫璧安原只管做说明,那按着展览品系签子,却另是一个人办的,及至由筹备处送到公园展览所去以后,有一个人忽然省悟起来。说是那英文说明,没有别号头,怕有错误,应该去审查一下。卫璧安一想,若真是弄错了,那真是自己一个大笑话。便自己跑到公园里去,按着陈列品一件一件地去校正。无奈这天已是大半下午,不曾看了多少,天色已晚,不能再向下看,这天只好回学校去。次日一早起来,便到公园来继续料理这件事。到了正午,才把所有的英文说明一齐对好。可是事情办完,人也实在乏了,肚子也很饿了。从来没有做过这样辛苦的工作,自己要慰劳自己一下,于是到茶社里玻璃窗下,闲坐品茗,而且打算要叫两样点心充饥。正捧了点心牌子在手上斟酌的时候,忽听得玻璃铮铮然一阵响。抬头一看,只见吴蔼芳一张雪白的面孔,笑盈盈地向里望着。他连忙站起来道:“请进!”便迎到玻璃门前,给吴蔼芳开门。吴蔼芳笑道:“一个人吗?”卫璧安让她落了座,斟了一杯茶送她面前,然后就把对英文说明的事,对她说了。吴蔼芳笑道:“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早就来替你帮忙了。既然是没有吃饭,我来请罢。”就拿自己手上的自来水笔,将日记簿子撕了一页下来,开了几样点心。卫璧安身上,一共只带一块钱,见吴蔼芳写了几样,既不便拦阻,又不知道开了些什么,将来会帐掏不出钱来怎么好?这就不敢把作东的样子自居了。吴蔼芳谈笑自若。一点也没有顾虑到别人。卫璧安先也是觉得有点不安,后来吴蔼芳谈得很起劲,也就跟着她向下谈去,吴蔼芳笑道:“作事就是这样,不可忽略一下。往往为五分钟的忽略,倒多累出整天的工作。好象这回挂英文说明,若是昨天翻译的时候,按着号码也添上阿拉伯字码,悬标题的人,他只照着中外号码而办,自不会错。现在倒要密斯脱卫到公园里来跑了两天,会里人对这件事应该很抱歉的。”卫璧安笑道:“这件事,是我忽略了,应该对会里人抱歉,怎样倒说会里人对我抱歉呢?”吴蔼芳笑道:“惟其是密斯脱卫自认为抱歉,所以昨天跑了来不算,今天一早又跑到公园里来。这两天跑功,在功劳簿上也值得大大地记上一笔。”卫璧安笑道:“我不过跑了两天,在功劳簿上就值得大大记上一笔。象吴女士自筹备这会以来,就不分日夜地忙着,那末,这一笔功劳,在功劳簿上又应该怎样记上呢?”吴蔼芳道:“不然,这个会是我们一些朋友发起的,我们站在发起人里面,是应该出力的。况且我们都有作品陈列出来,会办好了,我们出了风头,力总算没有白费。象密斯脱卫在我们会里出力,结果是一无所得的,怎么不要认为是特殊的功劳呢?而且这种事情办起来,总感不到什么兴趣吧?”卫璧安笑道:“要说感到兴趣这句话,过后一想,倒是有味。这里的出品,大大小小一共有一千多样。我究竟也不知道哪里有错处?哪里没错处?只好挨着号头从一二三四对起,一号一号地对了去。对个一二百号头,还不感到什么困难,后来对多了,只觉得脑子发胀,眼睛发昏,简直维持不下去。可是因为发生了困难,越怕弄出乱子,每一张说明书,都要费加倍的工夫去看。昨天时间匆匆,倒还罢了。今天我一早起来,来了之后就对。心里是巴不得一刻工夫就对完,可是越对越不敢放松,也就越觉得时间过长。好容易忍住性子将说明题签对完,只累得浑身骨头酸痛。一看手上的表,已经打过了十二点,整整是罚了半天站罪。我就一人到这里来,打算慰劳慰劳自己。”吴蔼芳正呷了一口茶在嘴里,听了这一句话,却由心里要笑出来,嗤的一声,一回头把一口茶喷在地上。低了头咳嗽了几声,然后才抬起来,红了脸,手抚着鬓发笑道:“卫先生说的这种话,不由得人不笑将起来,真是滑稽得很。”卫璧安道:“滑稽得很吗?我倒说的是实话呢。我觉得一个人要疲倦了,非得一点安慰不可。至于是精神方面或者是物质方面,那倒没有什么问题。”吴蔼芳正想说什么,伙计却端了点心来了。东西端到桌上来,卫璧安一看,并不是点心,却是两碟凉菜,又是一小壶酒。吴蔼芳笑道:“我怕密斯脱卫客气,所以事先并没有征求同意,我就叫他预备了一点菜。这里的茶社酒馆,大概家兄们都已认识的,吃了还不用得给钱呢。”说时,伙计已经摆好了杯筷,吴蔼芳早就拿了酒壶伸过去,给他斟上一杯。卫璧安向来是不喝酒的,饿了这一早上,这空肚子酒更是不能喝。本待声明不能喝酒,无如人家已经斟上,不能回断人家这种美情。只得欠着身子,道了一声谢谢。吴蔼芳拿回酒壶,自己也斟上了一杯。她端起杯子,举平了鼻尖,向人一请道:“不足以言慰劳,助助兴罢了。喝一点!”卫璧安觉得她这样请酒,是二十分诚意的,应该喝一点,只得呷了一口,偷眼看吴蔼
吴蔼芳到了家里,一直回自己的卧房,赶快脱了高跟鞋子,换上便鞋,就倒在沙发椅子上,斜躺着坐了。一会子工夫,老妈子进来道:“二小姐,你接电话罢,大小姐打来的电话。”吴蔼芳捏了拳头捶着腿道:“我累得要命,一步也懒得走了。你就说我大不舒服,躺下了。有什么话,叫她告诉你罢。”老妈子笑道:“好好儿的人,干吗说不舒服呢?你刚才由外面回来呢。”吴蔼芳道:“好唆,你就这样去说得了。”老妈子去了,过了一会来说:“大小姐有事要和你说,请你今天晚上去一趟呢。”吴蔼芳道:“哎哟!我正想今天早一点儿睡,偏是她又打电话来找我去。我还是去不去呢?我若是不去,又怕她真有事找我。”老妈子道:“你去一趟罢,坐了家里的汽车去,很快的。”吴蔼芳也不理会她,自躺在沙发椅子上睡了,非常地舒服。一直睡到晚上八点钟,老妈子请吃饭,才把她叫醒。吴蔼芳道:“什么事?把我叫醒了。”老妈子道:“你不吃晚饭吗?”吴蔼芳道:“这也不要紧的事,你就待一会再叫我要什么紧?我躺躺儿,不吃饭了,回头弄一点点心吃就是了。”说着,一翻身向里,又睡了。老妈子看她这样子,也许是真有病,就不敢再唆了。
这一晚上,吴蔼芳也没有履佩芳之约,到了次日下午,才到金家去。佩芳因为自己的大肚子,已经出了怀,却不大肯出门,只是在自己院子里呆着。吴蔼芳来了,她就抱怨着道:“幸而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急事。若是有急事的话,等着你来,什么事也早解决过去了。昨天打了一下午的电话,说是你没有在家。等你回来,自己不接电话,也不来,我倒吓了一跳,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吴蔼芳笑道:“你不知道,昨天下午跑了一下午的腿,忙得汗流浃背。回去刚要休息,你的电话就来了。你叫我怎办?”佩芳道:“这事你也太热心了。又不是一方面的事,何必要你一个人大卖其力气呢?”吴蔼芳红了脸道:“你说什么?我倒不懂。”佩芳道:“我说会务啊!你以为我是说什么呢?”吴蔼芳笑道:“说会务就说会务罢,你为什么说得那样隐隐约约的?”佩芳原是不疑心,听她的话,却是好生奇怪,除了会务,还有什么呢?难道他们的事,倒进行得那样快?那真奇怪了。因笑道:“不要去谈那些不相干的事,我们还归入正题罢。你看我昨天到处打电话找你,那是什么事?”吴蔼芳道:“那我怎样猜得着?想必总有要紧的事。”佩芳低了头,看了一看自己的大肚子,笑道:“你看这问题快要解决了,总得先行预备一切才好。我有几件事,托你去转告母亲。”吴蔼芳道:“我说是什么事,要来找我,原来是这些事,我可不管。”佩芳道:“当然是你可以管的,我才要你管。不能要你管的,我也不会说出口啊。我所要你说的,很简单,就是要你对母亲说,让她来一趟。我们二少奶奶家里,已经来了好几次人了。”吴蔼芳笑道:“不是我说你们金府上遇事喜欢铺张,这种家家有的事,你们也先要闹得马仰人翻。”佩芳道:“你不知道,我是头一次嘛。”说到这里,低了声音道:“我告诉你一个奇怪的消息。据我那雇的日本产婆说,我们家的新娘子,已经有喜了。”吴蔼芳道:“这也没有什么可惊奇之处啊!”佩芳道:“不惊奇吗?她说新娘已经怀孕有四个月以上了。这是不是新闻?”吴蔼芳道:“怎么,有这种话?她不能无缘无故,把这种话来告诉你啊!你们是怎样谈起来的,不至于吧?”佩芳道:“我原也不曾想到有这种事,可是我们这里的精灵鬼三少奶奶,不知道她怎么样探到了一点虚实。”吴蔼芳道:“她怎样又知道一点虚实呢?”佩芳笑道:“这有什么看不出来?有孕的人,吃饭喝茶,以至走路睡觉,处处都会露出马脚的。”吴蔼芳道:“这位新少奶奶,就是果有这种事,她也未必让日本产婆去诊察啊!”佩芳道:“你真也会驳,还不失给她当傧相的资格呢。告诉你罢。是大家坐在我这里谈心,日本产婆和她拉着手谈话,看了看她的情形,又按着她脉,就诊断出来了。”吴蔼芳道:“这日本产婆子也会拉生意,老早地就瞄准了,免得人家来抢了去。”佩芳笑道:“哪里是日本婆子的生意?这都是三少奶奶暗中教她这样做的呢。”吴蔼芳道:“那为什么?这是人家的短处,能遮掩一日,就给人家遮掩一日。又不干三少奶奶什么事,老早地给人家说破了,不嫌……”佩芳也不觉红了脸道:“不过是闹着玩罢了。我也对她说了,未必靠得住。就是真的,我们老七那也是个小精灵虫,他自然很明白。因之再三的对三少奶奶说,无论如何,不要告诉第三个人。”吴蔼芳道:“对了。这位新少奶奶是姓冷罢了。若是姓白,我想你们三少奶奶就不会这样给人开玩笑的。”佩芳道:“不说了,说得让人听见更是不好呢。”吴蔼芳又和佩芳谈了一会,她倒想起清秋来了,便到清秋这边院子里来。
这时候,恰好是清秋在家里,闲着无事,将一本英文小说拿出来翻弄。吴蔼芳先在院子里站着,正要扬声一嚷,清秋早在玻璃窗子里看见了。连忙叫道:“吴小姐来了。请进来坐,请进来坐。”吴蔼芳进来,见她穿了一件蓝布长罩袍,将长袍罩住。便笑道:“你们府上的人,都能够特别的时髦,现在却一阵风似的,都穿起蓝布衣服来了。”清秋笑道:“说起来,真是笑话。不瞒你说,我是个穷孩子,家里没有什么可以陪嫁的,只有几件衣服。我有两件蓝布长衫是新作的,没有穿过。到了这边来。舍不得搁下,把它穿起来在屋子里写字,免得是擂墨脏了衣服。首先是六姐看见,她说这布衣颜色好看,问我是哪里买的?所幸我倒记得那家布店,就告诉她了。她当日就自坐了汽车去买了来,立刻分付裁缝去做。她一穿不要紧,大家新鲜起来,你一件,我一件,都做将起来。不过他们特别之处,就是穿了这蓝布长衫之后,手指上得套上一个钻石戒指。”吴蔼芳笑道:“你为什么不套呢?你不见得没有吧?”清秋道:“有是有的。但是我穿这蓝布褂子,原意是图省俭,不是图好看。若是带起钻石戒指来,就与原意相违背了。”吴蔼芳点点头道:“你这人很不错,是能够不忘本的人。”说着,李妈已经送上茶来,却是一个宜兴博古紫泥茶杯。吴蔼芳拿着杯子看了笑道:“真是古雅得很,喝茶都用这种茶具。”清秋笑道:“说起来,这又不值一笑了。是上次家里清理瓷器,母亲让我去记帐。我见有两桶宜兴茶具,似乎都不曾用过的,我就问怎么不用?大家都说,有的是好瓷器,为什么要用泥的?事后我对母亲说,那许多紫泥的东西,放下不用,真是可惜。母亲说,本来那东西也不贱,从前好的泥壶,可以值到五十两银子一把哩。北方玩这样东西的人少,若是哪个单独的用,倒觉不大雅观。你若是要用,随便挑几套用一用,反正放在那里,也是无人顾到的。这样一说,我就用不着客气,老老实实地挑选了许多。吴小姐,你说我古雅得很,在另一方面看起来,也可以说我是乡下人呢。”吴蔼芳笑道:“可不是!这也就叫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她一面说话,一面观察清秋的行动,觉得她也并没有什么异乎平常之处。佩芳所说的话,未必就靠得住。因此倒很安慰了她几句,叫她不要思念母亲。若有工夫到我们那里去玩玩,我们是很欢迎的。坐谈了一会,告辞回去。清秋一直将她送到二门口,然后才走回房来。
偏是事不凑巧,当蔼芳和清秋谈话的时候,恰好玉芬叫她房里的张妈过来拿一样东西,却听到清秋说一句看起来是乡下人那一句话。她听了这话,心想,我们少奶奶,是有些不高兴于她,莫非她说这话,是说我们少***。她若是说我们少奶奶,这句话可说得正着啊!我们少奶奶就说她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呢。当时东西也忘记拿了,就一路盘算着走了回去。玉芬见老妈子没有拿东西回来,便问道:“怎么空着手走来呢?”张妈道:“那里来了客人,我怕不便,没有进去拿去。”玉芬道:“谁在那里?”张妈道:“是大少奶奶家里的二小姐。”玉芬道:“这倒怪了!她不在大少奶奶屋子里坐,却跑到清秋那里去坐,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们说了些什么?”张妈道:“我听到七少奶奶说,人家都笑她呢!”玉芬道:“是说我吗?是说谁?”张妈道:“说谁,我倒闹不清楚。她那意思,她也是学生出身,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瞧她不起,说她是乡下人呢?”玉芬一听这句话,脸就红了,冷笑道:“学生出身算什么?我们家里的小姐少奶奶们都也认识几个字吧?她不过多念过两句汉文,这也很平常。凭她那种本事,也不见有多少博士硕士会轮到她头上去。她怎样说我?我想吴二小姐是很漂亮的人物,不至于和她一般见识吧?”张妈便道:“吴二小姐就驳她的话呢。说是少奶奶和小姐,都是很文明的人,决不会那样说的。三少奶奶更是聪明人,犯不上说这种话。她说是不见得,反正总有人说出这种话来的。”玉芬冷笑道:“她自然是信我不过。但是信我不过,也不要紧,我王某人无论将来怎么倒霉,也不至于去求教她姓冷的。她不要夸嘴,过几个月再见,到了那个时候,我看是我的嘴硬,还是她的嘴硬?”张妈笑道:“可不是,凭她那种人,哪里也能够和三少奶奶比哩?你府上做官都做了好几辈子。她家里那个舅舅,作喜事的那一天,也来了。见了咱们总理,身上只是哆嗦,我看他那样子,他家里准没有出过大官。”玉芬不觉笑道:“不要瞎扯了。我和她比,不过是比自己的人品,她家里有官没有我不去管他。”张妈道:“怎么不要管?就是为了她家里没有官,才有她那一副德行!”玉芬道:“你别说了,越说你越不对劲儿。我问你,吴家二小姐为什么到她那里去坐?”张妈道:“这事我倒知道,前天大少奶奶叫人打电话,请她去的。她来了,大概先也是在大少奶奶这边坐了一会儿,后来再到那边去坐的。”玉芬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这里面另有缘故的。”当时她忍耐着,却不说什么,然而她心里却另有一番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