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琼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291

?你现在所说的!你欺骗我的动机全属自私,只为你自己着想!明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的,是绝无希望的,你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为什么要让我喜欢上你?”他呆住了,因为她终于坦承心意而震动得无法言语。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骗得好惨?”她收束不住纷纷下坠的泪珠,也收束不住这些日子反复思量的心情:“为了你,我把所受的教养抛到脑后,为我心神不宁,为你朝思暮卢,甚至……甚至还以为你是姑爹为我安排的对象……我居然让自己被你弄得糊里糊涂、神魂颠倒,我真恨自己这么没出息!哦,我娘骂得对,我是放浪形骸,我是不知羞耻……”

委屈、伤心加上羞愧,使她情绪复杂,近乎语无伦次,最后更是泣不成声。当她赫然发现自己已被他顺势拥入怀中的时候,不禁崩溃的哭喊:“你干什么?放开我!你放开我……”

“我不放!”他固执的说:“在你说了这些话以后,我怎么还放得了手?我一辈子都不会放开你了!”

他们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往后,而他竟还对她允诺一生一世的厮守!一股怨恨自她心底哗然涌起,迫使她拼尽全力一把推开他。“你不放也得放!别说我娘,就说我自己也绝不允许对不起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遑论共处于同一张屋詹底下!”

喊声方绝,她立即掉头飞跑而去。

这头,他神色惨然的呆立在原地,如同刚聆听过死刑宣判的犯人。四周真的是安静极了,一种空洞如死的寂静。一时之间,他不知自己置身何处,甚至也听不见风过树梢的声音,唯有她留下的那声凄喊,从四面八方回荡而来: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难道恩怨无解?难道恨的力量胜过爱的力量?难道一时失手犯下的错误,必须延续一生?

难道这就是结果?起轩痛苦的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往一口深不见天的井底急速下坠。

人群密密匝匝围了一大圈,表兄妹俩不知怎的竟能挤到前头。这下,乐梅可看仔细了。

原来,那是一只狐狸,正随着行进中队伍的晃动而在笼中起伏跌撞着,一双碧绿色的眸子则惊慌地望着兽槛外对它围观指点的人群;它是如此无措,如此惶恐,但窘态和惧意却丝毫未减它动人的外表,阳光下,那身皮毛闪闪发亮,洁净若雪。想来,这只白狐必是去年行猎最出色的战利品之一。人们发出了一阵阵兴奋的惊叹,但乐梅心里却难受起来,她的视线同情地追随着那只不幸的猎物,禁不住脱口而出:

“这样美丽的动物,真不该囚禁它,应该让它回到山林中去!”这番自言自语并没有引起任何附议,只有走在队伍最末的柯起轩听见了,并且回过头来望着她。

面具虽然遮住了他的脸,却没藏住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眸子和那张泛着笑意的嘴,他那么目不转睛、简直是大胆的盯着她,使她不得不红着脸低下头,心中又是可惊,又是可气,还有些莫名所以的慌乱。这人是怎么回事?素昧平生,他却这样看着她!就在宏达差点没捋起衣袖的时候,他终于及时回过头去,随着队伍渐行渐远。宏达瞪着他的背影,悻悻地哼了一声。

“算那小子识相,不然我可要上前赏他两拳了!”

“好了好了,咱们别惹是生非吧!”乐梅小声说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这样抛头露面的,本来就容易引人侧目。我看……”说着,她越发慌乱了,转身排开人墙就要往外。“我看我还是回去的好!”“哎哎,乐梅!”宏达赶紧拦住她,连哄带求。“咱们大老远跑来,什么都还没见识就要走,未免太没意思了。别怕呀,反正有我在,谁敢欺负你嘛?嗳嗳,你瞧,人家要开始了耶!”

正劝解间,那队戴面具的男子已经走入场中央,集体向坐在主位的村长一拜,宏远便带头鼓起掌来,乐梅只好跟着大家一起拍手,也不好意思再提回家的话了。

面具舞果然名不虚传,那十来名男子围绕着兽笼且歌且舞,歌声嘹亮高亢,扬手踢腿间更是充满了原始犷悍的生命力。观众们叫不断,乐梅也看得目瞪口呆,不一会儿便把回家的念头抛向了九霄云外。几位姑娘捧着盛了琥珀色液体的木碗绕场分给群众,轮到乐梅的时候,她心不在焉地接过来喝了,因为感觉很可口,便无法收束地喝个不停。宏达在一旁瞪眼看她,越看越可疑忍不住问那执壶的姑娘:

“这是什么?甜茶吗?”

“比茶好喝多了,”那姑娘笑容可掬的。“这是咱们自己酿的酒。”宏达表情一垮,忙不迭夺下乐梅手中的碗,气急败坏地嚷:“你怎么喝起酒来了?”一看木碗竟已见底,他更是绝望得声音都变了:“哦,我的天,我的天啊!”

那姑娘开心的拍着手,乐梅也捂着嘴对宏达一笑,脸红红的,像个犯了错却理直气壮的小孩。

这时,场中忽然传来一声暴喝,乐梅心惊胆颤地循声望去,只见那群男子正抽箭搭弓,比出射狐的动作,她不禁尖叫了起来。然而全场喝采如浪,她的惊呼不过是一朵小小的水花,在浪头上一卷,立刻淹没于无形。她紧盯着舞群频频比出的射狐动作,眼睛越大,心跳越来越快,终于忍不住一把扯住宏达的袖子,急声问:

“那些人要干什么?他们应该只是比划个样子,不至于真的放箭吧?”宏达正看得有趣,对她的问题完全不关心。

“往下看就知道了嘛!”

乐梅可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一眼瞥见刚才执壶的那位姑娘就站在不远处,立刻不假思索的挤过人群挨到她身边去,急切唤道:“姑娘!那些人……”

“噢,是你。”那姑娘笑盈盈的打量她。“你不是咱们雾山村的人吧?”“不是,我是从四安村来的,不懂你们的规矩。”她一心一意只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我说那些人拿弓箭只是为舞蹈助兴,对不对?他们不会真的射杀那只白狐,对不对?”

“不对,最后是真要杀的,那是整个活动的最高潮呢?”姑娘热心的解释。“按照咱们的仪式,每位勇士都必须轮流放箭,将那白狐射死之后,首先要割喉取血,然后要剥皮,再来就要把它烤熟了,分给大家吃。至于血则调在酒里,分给大家喝。”乐梅听得简上快昏倒了,那姑娘看她面无人色,很好心的问:“酒挺烈的,是吗?”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虚弱的点点头。

“那你还是别看流血场面的好。待会儿歌声一停,你就把眼睛蒙起来吧!”说完,那姑娘便转过头去,随着大伙儿击掌打后子。乐梅眼望着那只被困在笼中,拼命冲撞栏杆的白狐,耳听着全场越来越激烈的击掌吆喝声,一颗心几乎就要跃出胸口,仿佛将被射杀的是她自己。怎么可以!她重重喘着气,怎么可以!它是无辜的!它只是偶然迷失于网罟,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凌迟它!你们这些残忍的、残忍的人类……随着全场情绪的升高,可怜的白狐死命冲着栏杆,似乎快疯了,乐梅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歌声乍停,观众骤然安静下来,屏息等待着好戏上场,只有那只濒死的白狐仍频频撞笼,发出绝望的哀号。舞群中为首的那名男子缓缓举弓对准了白狐,眼看就要射出第一箭,乐梅忽然魂飞魄散的大喊了一声:

“不!”喊声未停,她的人已经扑向兽笼,而那支来不及收束的箭也疾射而出,在她连人带笼地翻倒同时,箭镞划过了她的手臂。全场观众那里料到会目睹这等场面,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其中叫声最惨烈的当然是宏达,因为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柔弱胆小的表妹竟有如此的惊人之举。

虽然挨了一箭,但这时的乐梅早已顾不得疼痛,只是迅速地把兽笼上的插梢一拔,一面开门一面对那避过一劫的白狐大喊:“快逃啊快逃啊!逃得越远越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原本围成圆环状的人群顿时被冲出兽笼的白狐奔窜得一团混乱。

“哇!它发狂了!快跑呀,当心它咬人……”

“捉住它!快捉住它!别让它跑啦……”

一时之间,人们你推我挤,争先恐后地往四面八方逃去,相撞的有,扑倒的有,摔跤的有,哭爹叫娘声不绝于耳,场面完全失控了。当乐梅确定后头并无追兵的同时,她也确定自己已经迷路了。这里是一片疏林,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放眼望去,四周静悄悄的荒无人迹。她惊魂甫定的拍拍胸口,这才有余暇检视臂上的伤势,却发现血渍早已把袖子染红了一大块,她不禁低喊出声:“天哪!”哦,不慌不慌,她力持镇定的奔到溪边,选了一块石头坐下,俯身捞水清洗伤口。但伤势似乎比她以为的还要严重,被水一泼,痛彻心肺,也把她逼出了一声惊呼:

“啊!”今儿个真是够狼狈的。她可怜巴巴的对着伤口吹气,心里担忧待会儿怎么和宏达会合,回家怎么对母亲解释,还有那只白狐,也不知它是否逃离成功了……胡思乱想了半天,她忽然瞥见水面上飘烫着一个面具的倒影,当下又心魂俱列的尖叫起来:“哇!”她跳起身来转过头去,赫然发现一个戴面具的男子站在一旁。显然,他也被她那声尖叫吓了一跳。

“别怕别怕,我没有恶意,不会伤害你的。”

他一面小心翼翼地向她保证,一面摘下面具,把一副友善的笑容完全铺陈在她面前。

“你看,让人害怕的是面具,至于我,应该不会让你觉得恐惧,是不是?”他的确有一张斯文、英俊、使人易于亲近的脸,但乐梅对他仍充满了防备。“你们这些人未免太野蛮了!好好的一只白狐,又要剥它的皮,又要吃它的肉,还要喝它的血!我看,可怕的不是面具,而是面具里的人!”他凝视着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呵,我这可是自己找骂挨啦。好吧,算我说了傻话,但我的意思只是想降低你的不安罢了。”

“是吗?”她并不轻易撤防。“或许,你真正想降低的是我的戒心吧?”“哦?”他有些困惑。“你认为我有什么企图吗?”

“当然呀,因为我放走了白狐。”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你们不会善罢干休的,是不是?”“他们会不会善罢干休,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追踪你,纯粹是因为你受了伤。”他望着她渗血的手臂,微微皱起了眉。“而且我很好奇,像你这样秀气的姑娘,怎么会出现在那样的场合里?”“我不是一个人,我表哥跟我一块儿来的,他……”她惊慌地左顾右盼,巴不得宏达能立刻出现。“他肯定在找我了。”

见她小嘴儿一瘪,一副就快哭出来的样子,他赶紧跨前一步,试图安抚:“好了好了,我收回我的好奇,你别这么害怕,好吗?来,让我看看你的伤……”“不要过来!”她连退几步,期期艾艾的恳求:“我向你道歉好不好?对不起,我放走你们的祭品是太冲动了些,可是你们也实在不该那样对它呀,是不是?”发现自己的语气歉意少而责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