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琼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451

?了她自己!在她身败名裂、带累韩家的门风之前,我必须带着她离开这里!别担心咱们母女俩两袖清风,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带她到远远的外地去,找间尼姑庵遁入空门,了断一切!”

此言一出,大家又是骇了一跳。

“什么?”淑苹难以置信的。“你……你在胡说什么呀?”

“我这不是气话,而是很认真的决定!”映雪抱着亡夫的牌位,神色惨然。“哀莫大于心死!对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女儿,我已万念俱灰!”原本默默站在一旁垂泪的乐梅闻言一震,这才抬起脸来望着映雪。宏达见她一直不说话,急不过的嚷:

“别吓傻了!快跟舅妈解释,你这完全是迫于无奈,而去见柯起轩的目的,也是要断他死缠不放的念头!别这么含冤不白呀!你快说呀!”乐梅仍一言不发,只是悲哀的、静静的凝视着母亲,久久,她总算开了口,说的却不是宏达提示的内容:

“娘!咱们母女如此情深,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您会对我说出这么多鄙视的话!每听一句,我就觉得心如刀割,而我想,您每说一句,心里也同样在流血!您以为我愿意这样伤您的心吗?您以为我愿意背弃自己的誓言,阳奉阴违的来辜负您吗?我不愿意,千万个不愿意呵,请您相信我,我已经用全部的意志在克制与警惕了,可是我……”她掩住脸,泣不成声。“我到最后还是……还是情不自禁……”

全家人都被这番表白震撼住了,宏达更是惊愕得呆若木鸡,而乐梅的告白仍在持续:

“我知道对不起爹,对不起您,对不起全家人,可是我的心已经收不回来了!哪怕绞断青丝,遁入空门,我也还是心在凡尘,情挂起轩呵!”映雪不能置信的瞪着乐梅,心寒直透背脊,气得浑身发颤。“你……你当着全家人的面,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你简直厚颜无耻!”乐梅心中又是一痛,却依然不肯放弃转圜的可能。

“我知道您对柯家的恨,已是根深柢固,但您对我的爱,却是甚于自己生命的。那么,您为什么不能因为爱我而退一步,尝试接受柯家的人?也许,也许您会觉得海阔天空……”海阔天空?映雪的眼前一黑。人家的几句甜言蜜语,就让她的女儿从“不共戴天”转化成了“海阔天空”?

“好……好啊,我珍爱得胜于自己生命的女儿,原来就这么点儿出息!”她的声音轻飘虚软,几乎没有一丝力气。“我的女儿拿了一把刀,让仇家去握刀柄,却逼自己的母亲握刀刃,她要这样子证明我对她的爱,否则我就是在恨她……”她摇摇头,泪水流了一脸。“乐梅啊,你实在不懂我对你的爱!即使你如此狠心的糟蹋我,我都宁死而不愿恨你!”

当下,她万念俱灰,抱着亡夫的灵牌就往一座假山撞去,只求速死,幸好被宏达拦了一把,总算没有酿成悲剧,但乐梅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不能不屈服了。十八年来,她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倘若母亲因为她的缘故含恨以终,不仅她自己会痛不欲生,和柯家的冤孽也将更深。

自从知道起轩的真正身分之后,她的生命就变成了一条绳索,绳索的那端是他,这头是母亲,两股相反的力量拉扯着她,牵缚着她,都不许她放手,而她也都不能放手,因为两端俱已深陷入她的血肉,一旦有一端松脱,都是彻骨的痛!但是,母亲的求死,逼着她不能不选择,而目前,她只能有一种选择。“娘,只要您好好的,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她抱着母亲痛哭,横了心发誓:“从今以后,我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柯起轩这个人!”话一出口,她仿佛听见那条绳索挣断的裂声,而她整个人也已支离破碎了。断了相见,却断不了思念,三天后,乐梅只得私下央求宏达,代她与起轩见上一面,就说彼此无缘,请他往后自己珍重。分明是站在坡地上,宏达带来的消息却让起轩的一颗心急遽下坠,当下不由分说就要往韩家奔去,只想找乐梅问个清楚。万里见他濒临疯狂状态,不得不拼死劲把他按住,大声喝道:“柯起轩,你给我冷静下来!你也不想想,人家对女儿都不惜死谏,若是见到你,那还有不拼命的吗?人家恨不得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喝你的血……”

“喂!”宏达抗议了。“姓杨的,你当我舅妈是野人哪?”

万里横了他一眼,做出请便的手势。

“好,是你的舅妈,你形容好了!”

宏达瞪着垂头坐在地上的起轩,好半晌才咕哝了一句:“我猜她会拿把菜刀砍你!”

万里得意的对宏达点点头,再转向起轩,双手一摊。

“瞧!那你是乖乖让她砍,还是跟她一决生死?这两种状况都有同一个结果,就是乐梅一头去撞假山!”

起轩心中一悚,万里的话虽然夸张,但也离事实不远。

“我……我没有为难乐梅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她,我对她的决心永远不会改变……”他恳求的望向宏达。“那么,我写封信好了,你帮我带给她。”

宏达白眼一翻,挖苦的说:

“谢谢你啊,就是你让小佩传的那封信给我舅妈搜出来了,才弄得这么鸡飞狗跳。你还要我传信?别害人了吧!”

“那传话总可以吧?”万里很快的接口:“死无对证!”

宏达瞥着起轩,满心不是滋味。

“这我也不干!”“可是你刚才不是帮乐梅传话了吗?”

“那不一样!”宏达头一扬,正要拂袖而去,身后的万里冷冷抛来一句:

“小肚鸡肠!”“你说谁?”宏达气冲冲的猝然回头,几乎逼问到万里的鼻子上。“谁小肚鸡肠?”万里气定神闲的睨着他,慢条斯理的说:

“本来嘛!眼看人家两情相悦,醋缸都打破了,算什么好汉?光会在你表妹面前大度大量,表示乐意替她传话,来到这儿却又别别扭扭,一副英雄气短的德行!好啦,你现在赶快决定一下,你到底是要大度大量还是小肚鸡肠?说!”

宏达火大了。“我当然是大度大量!”

“干脆!”万里拇指一竖,一脸激赏。“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必再噜嗦,从今儿个起,每隔三天,你我三人到此见面,互通消息!”宏达瞪大眼睛,还来不及说什么,万里已经往他肩上重重一拍,爽快的说:“不错!虽然年纪轻轻,可是提得起放得下,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一旁的起轩并未注意他们的谈话,他只是默默的望着眼前那条小径的尽头,想着三天前乐梅离去的一幕。当时,两人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谁知美梦竟是倏忽即过,而恶梦却又迅速聚拢……(7)不称意的事儿一桩连一桩,起轩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让柯老夫人见了就头痛,昨儿闹了一夜的雨,又逼出了老夫人的肩骨酸痛;她身子不舒服,心上连带的不痛快,懒洋洋的只是没劲儿,好在紫烟想了个聪明的法子,把热盐装热敷,说是可以活络肩骨,她也就随紫烟布弄去。

此刻,老夫人坐在椅子上,让紫烟一会儿为她捶肩,一会儿为她按摩太阳穴,果然觉得肩痛被盐袋的热气缓缓化解,于是人也渐渐有了精神,总算会说会笑了。

“咱们家是几代的盐商,旁的不敢说,这盐巴是要多少有多少,可就没人知道还可以这么利用。”她拍了拍紫烟的手,笑道:“你这孩子到底还有多少小秘诀?赶明儿个我把家里一大帮子丫头全叫来,让你给她们开堂授课怎么样?”

“那不行!”紫烟撒娇的说:“把她们都教会了,我就不稀奇啦,您还会疼我吗?”“鬼灵精!”老夫人笑得更开怀了。“人家什么都学得来,就你这张嘴啊,那是怎么都学不来的!”

“真的?”紫烟走向不远处的茶几,拿起一碗粥品,俏皮的哄道:“那我这张嘴,请老夫人把这碗燕窝粥喝了吧!”

老夫人笑意顿收,看着那碗粥,只是迟疑。

“待会儿再吃。”紫烟微微一愣,马上又殷勤劝说:

“待会儿就凉了,怕不好吃了。”

“那就不吃吧。”老夫人意兴阑珊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几天净闹肚子,抓了药也止不住,弄得我七病八痛的,实在没胃口。”紫烟怔忡了一下,轻轻把粥品搁回茶几上,没说话。

“唉!”老夫人长叹了一声,不禁感伤起来。“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您快别这么说,”紫烟的双手移上老夫人的肩轻捶着,语气里也充满了安抚的意味。“只要不是什么大毛病,我总会想法子给您调理好的。”老夫人心中一动。“还好有你陪着我,不时替我张罗这个调理那个,而且说笑解闷什么的,我才觉得日子有些意思。我跟你说呀,自从你到咱们家以后,我就常常想起以前跟在我身边的一个丫头。”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口气。“她叫纺姑。”

紫烟忽然整个人一僵,捶背的动作乍然而止,但老夫人这会儿正沉湎在往事中,并未感觉身后的人有什么不对。

“那丫头就和你一样,模样儿讨人喜欢,性情更是机敏伶俐,做起事来麻利又仔细,尤其难得的是善解人意。”老夫人欷叹着:“那时候,我还真是疼她!”

某种奇异的神情悄悄袭上紫烟的脸庞。

“后来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的语调听来平常。“她后来怎么样了?”

老夫人并没有回答,全副意识已恍恍惚惚,穿越十八年的岁月,回到了旧日的寒松园。

纺姑确实人见人爱,但也正因为这样的缘故,竟让当时寄住在这儿的少展哄上手了。

少展是柯老夫人的内侄,本是个游手好闲的阔少,家道中落之后,仍不脱浮浪个性,总是四处留情。之于纺姑,他并没有多少真怎么能再住脸,惶惶的低喊:“哦,娘会气疯的!我才刚在她面前痛定思痛,又保证又发誓的,心,不过贪恋她年轻貌美,而且天真好骗,待知道纺姑已珠胎暗结时,他对她全部的热情也用完了,当下不但推得一干二净,从此甚至避不见面。无计可施,身子又一天天起了变化,眼看着就要瞒不住人,伤心傍徨的纺姑只好偷偷哀求柯老夫人做主,将她配给少展做小,不为别的,只为让孩子有个名正言顺的爹。本来年轻主子收个丫头也不算什么,问题是少展成婚在即,对方又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家,一旦晓得宝贝女儿还没过门,未来的女婿倒先置了一个弄大肚子的姨太太,这门亲事必吹无疑。

因此,柯老夫人盘算过后,认为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给纺姑一笔钱,让她离开寒松园,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至于以后的事,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但纺姑怎能接受这样的宣判?她失了身子,赔了感情,怀了孩子,已经够无措难堪的,向来疼她灵巧、说她贴心的柯老夫人又忙不迭的要草草打发她,全然不顾多年的主仆情分,却当她是一块脏了、破了、该扔了的抹布!羞愤交加之下,她企图跳井,只想一死了之。

被拦下来的时候,纺姑哭着,闹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