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展开依约来卓正扬家和他会合,后者开了门,一扫昨夜醉意。
“进来,一起吃早饭。”
展开早已闻到白粥香味,赞了一声,又看见卓正扬尚未剃清爽的下巴上一道口子,隐隐渗着血,知道他一向用刀片,稳当得很,从未失过手,便打趣道:“怎么?宿醉未清?”
卓正扬笑而不答,薛葵从洗手间追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创可贴。卓正扬迎上去。
“我自己来。你去吃饭。”
说着就进浴室,又将门一关,薛葵交叉着双手站在展开面前,不知他会这么早到,有些讪讪。展开怔了一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薛葵不明所以;展开看着她重复了一遍,薛葵摸摸自己额头,摸到一片泡沫,大为尴尬。幸好尚有随机应变的本事,快步走进厨房。
“我来盛粥。展开,你坐。”
展开明白卓正扬的伤口何人所为。这可算是闺房乐趣?
不知为何,他的心脏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受;情绪也已经不会因为这种场景而激烈到将手机扔进黄浦江。只是有些尴尬。卓正扬同辛媛一起十年,展开从来没有想过要避讳什么,也不用避讳什么;今日才真真正正明白到张鲲生所说的“要与人分享好友”的深远意义。
尴尬之余又有点撞破好友蜜事的得意加心酸;薛葵在厨房里忙碌,将稠香的白粥盛出。展开倚在门口闲聊。
“薛葵,你要做出付宜室宜家的好模样,只怕天没亮就起来了吧?”
“还好。你不知现在电饭煲有多智能化。临睡前加入米和水,定好启动时间就OK,到点飘出来的粥香,还可起闹钟作用。再煎两个荷包蛋,营养全面又清淡可口。”
她摊摊手:“不过荷包蛋要等卓正扬出来才有,我不会开煤气。”
展开惊讶得下巴落了地——连煤气都不会用,这还算个女人嘛?
薛葵心想,这个的确很说不过去。她在家里的时候沈玉芳从来不让她接近厨房,还是读大学之后才学会了自己下面条。
“我来。”展开脱下外套,挽起袖子,“你去拿筷子和调羹。”
“行。”
生煎荷包蛋他最拿手。一手执锅柄,小火烧热,一手敲碎蛋壳,蛋清蛋黄挤入锅中,瞬间腾起一股油香,略铲一铲,轻旋一下,翻个面,数个十秒,起锅,撒点盐末或淋点酱油,蛋黄还在薄薄一层白膜下隐隐流动。
他母亲是上海人。尚在世的时候,清晨常会熬些白粥配什锦大头菜,加两根油炸鬼,他未起身便闻得到,餍足地喝上两碗,简直从胃一直舒坦到心里去。
“展开小朋友,很厉害嘛。”
薛葵冲他竖大拇指。
“这就厉害了?你要求可真低。什么时候再露两手给你看看。”
有一刻,他觉得卓正扬似乎并不在场。直到他自浴室出来,和薛葵在客厅里说话。
“对了,便笺。要给你看。”
展开听见薛葵穿过客厅去拿自己的手袋。
“看,我没骗你吧。加上署名也就十四个字。”
“嗯。”听起来卓正扬很满意,“我想,还是我给你爸打电话吧。”
“别。我来打。”
“中午有面试?”
“对呀。”
“那我几点来接你?”
“你也很忙,我自己坐车过去。”
“加油。你一定行。”
“那当然。你也加油。”
展开将荷包蛋装盘送出去。
“大功告成,吃饭。”
“嗯,展开你坐对面。”
“Why?我一向坐你旁边。”
卓正扬是要盯着薛葵吃饭才把展开赶到对面去,没想过他会这样难缠。
“你不嫌挤得慌?还是你没吃就饱了,想去沙发上坐一会儿?”
展开可不如张鲲生好打发。
“不嫌。挤一挤暖和。你家空调多少度?真冷。”
“我们响应政府号召,18度。”
“……那你怎么不干脆把窗户打开,吹着冷风喝粥?”
“好了好了,你们挨一起,我坐对面。”
“薛葵,别理他。”
“你们北方有集中供暖,到了南方,反而比我们更冷。可以理解。”
“往年这个时候什刹海都冻结实了。咱们啥时候一起去溜溜冰刀,怎么样?”
“行啊。”
薛葵躲避着卓正扬询问的目光。
“别预上我。一来我不会,二来我非常非常害怕滑倒。”
“怕什么,学滑冰哪有不摔跤的。”展开拍胸脯保证,“我亲自教你,保证摔个两三次就会了。免得卓正扬狠不下心。”
薛葵只好说实话。
“我摔跤的样子好丑的。其他人还晓得用两条胳膊缓冲一下,我完全不行,每一次都是直挺挺地侧卧下去,摔得半身麻痹。知道那两句诗么?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每次我一摔跤,就只能想到这个!”
展开非常想笑,但是被卓正扬的眼神制住了。他只好咬了一大口荷包蛋,和着笑一起落肚。
“别光顾着说话,吃饭。”
“让我说一会儿嘛,先热热身,面试就不紧张了。”
淡淡的粥香,配上清淡可口的荷包蛋,还有轻松搞笑的话题——那诗怎么说来着?
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
吃过早饭后展开和卓正扬去厂里,薛葵在家中收拾了一下,又打了好几个电话,放下前事,和沈玉芳薛海光长谈了一番,算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们稍稍说服,便敲定了晚上和卓正扬一起回姬水面圣。
她并不想这么赶,但昨晚卓正扬说如果和程燕飞谈妥了就会忙到不可开交,所以不如趁现在有些机动时间,赶快澄清薛海光对他的误会。
他做事就是这样雷厉风行,任何问题都愿意第一时间去面对。她不同,不被逼到墙角就一直装糊涂,稍微懒散一点就跟不上他的节奏——这样倒挺互补,谁叫她时时刻刻需要一点助力,才能顺顺利利地走下去。
“我不想误会越来越深。让对方感受到诚意的最好方式,就是面对面开诚布公。你不也是用这一招对付我姑姑来着?”
她语塞,不知道原来他还记得那天的事情。
“当然记得。后来还一直给你打电话,想要约你出来,谁知道你手机丢了。”
“嚯,你还好意思说,不就是和你相亲那天丢掉的么!”
他仗着已经把她的失物都找回来,一点歉意也无,反而凑近她的鼻尖,坏坏地噬咬。
“以为被我拒绝了,所以失魂落魄?”转念又想到当时一定非常凶险,赶紧把她揽入怀里安慰,“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么危险的事情发生,我保证。”
薛葵早不记得当时有多危险,于是点点头。
“我相信你。哦!有件事情……”
“什么?”
“就是撕文件那次……呃……其实有一样东西我没撕,藏起来了。”
“什么?”
“你爸写给你的便笺。我想如果撕掉了你一定会生气,可是留下来又显得很怪,所以一直放在钱包里夹着。”
“写了几个字?”
“嗯?”
“你钱包放哪里?我去看看。”
他要起身去开灯,薛葵怕他冻着了,赶紧制止。
“别,很短,我记得。”
“哦?背给我听听。”
她才觉得失言——自己说出来岂不是很难为情?可他还在黑暗里等着呢。她握着他的手,压低声音说了六个字。
“‘我一直相信你。’真的,就这六个字。‘我一直相信你。’你父亲的硬笔字写的真好!就是太少了。睡吧,明天拿给你看就知道了。”
面硬心软的卓红安师承陈禄渊,写得一手好字,常常被下属机关领导一脸诚恳地索要题词,后来他轻易不肯再点头,又不知道为什么偶尔练练笔也被人拓下来到处流传,他曾经因此发过一次火,变得惜字如金。
所以如果他给自己的儿子也只写了六个字,并不是不正常,但薛葵岔话题就分明是欲盖弥彰。
“就这六个字?不可能。”
她不说话。卓正扬知道她捣鬼,伸手到她腰侧去呵痒,两个人裹在一床被子里,薛葵扭来扭去地躲闪,完全没有用,笑得边掉眼泪边求饶。
“好了好了,我说我说!”
他停下来,听她说。黑暗里她停了一会儿,才说完了那张便笺上的内容。
“‘带她回家吧。’再来就是你父亲的署名。真没了,真没了!不信明天拿给你看。‘我一直相信你。带她回家吧。卓红安。’十四个字,不多也不少。”
他当然相信。从小到大,卓家的人都太有自我意愿,一切事务,都是各自拿主意,就连旅游这种集体项目,也是如果意见无法统一的话就分头行动,在卓红安看来这是充分尊重个人的表现,也体现出了一种信任,只有两件事,一次是苏仪要离婚,卓红安很是激烈反对了一阵子,还有就是那之后他说要退学,苏仪开始反对了,甚至以复婚为交换,但根本无法约束他。那以后,他以为父亲会对他的任何决定都持一种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所以也就不太愿意回家去。
卓红安不喜欢打电话,也不配手机,父子间的交流也就越来越少,越来越淡。甚至连调档这种事情,他也只和方叔讲,尽量不要惊动父亲。
可原来不善言语的父亲知道他的心结在哪里。还专门写了这张便笺,告诉他,其实他的一切决定,他依然支持——因为他们从未让对方失望过。
“我想,你爸是认为十三个字不吉利,才加了个语气助词,凑成偶数。他平时是不是很严肃?喔,你床头的照片里面,他就很严肃。苏阿姨好亲切。”
他抱紧了怀中恋人。
“叫他卓叔叔。还有,春假的时候,和我一起回北京吧。”
薛葵放下电话去赶一个面试,物业管理还认得她,就是在路灯下拼命打人的野蛮女友,饶有兴味地看看她,冲她点头示意。
“今天可冷。”
薛葵来不及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回应。
“是啊。辛苦了。”
中午就在格陵大吃牛腩粉,一边吃一边苦恼,她和卓正扬都不会做饭,将来只有饿死的命。然后莫名其妙想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古训,笑得几乎捏不住筷子。
面试当是十拿九稳。孟文祥对她的回归虽不说是热烈欢迎,但至少也比其他竞争者更亲切,想来是谢伊夫同卓红莉替她说了情——如此一来,更是要比其他海归博后更强势一些,才不辜负了这一场完璧归赵。
学习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自认不曾松懈,对这两年国际上的药用肽研究进展了若指掌,侃侃而谈,面试之后药理实验室开会研究,不到一个小时,便决定了要她,下个星期开始,同两年前许达一样,做预备讲师。薛葵会后同已经是讲师的许达又谈了一会儿,江东方一直为了出国的事情在院内奔波盖章,并不知道这场面试结果,和她只打了一个照面,累得眼睛都未抬,擦肩而过。她进电梯时,似乎听见许达在笑,又听见江东方啊了一声,喊了一声薛师姐,脚步匆匆而来,但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她,对这一对小夫妻似乎有点小气。薛葵心想,来日方长,再看吧。
回到家中,她小寐了一会儿,恍恍惚惚听见门铃响,她毕竟对这里还不熟悉,一时不知是谁造访,从猫眼往外看,愣住。
是辛媛,多时未见,依然明艳照人,她穿修身长礼服,裙摆处如波浪般伸展,挽在手中。大冷天将胸背都坦露在外,勇气可嘉。
薛葵没有任何理由把卓正扬衣不遮体的前女友挡在门外。
“辛小姐,请进。”
辛媛说起话来如同照本宣科,薛葵只能认为是何祺华专门教了辛媛一番,叫她来做传声筒。
“薛小姐,今天是你同何祺华先生结婚的日子……”
薛葵听都不愿听,立即斩钉截铁打断。
“没这种事。”
辛媛只当没听见,继续说下去。
“何祺华先生依足风俗去新华街接你,拿一封大红包给你室友,被驱赶。”
“关于我室友的行为,我替她道歉。如果道歉不够,请何祺华直接找我。我室友同整件事情毫无关联,”薛葵话里有话,“和二十来岁小姑娘斗气,不是英雄所为。”
“薛小姐,请随我一道去月轮湖会所。”辛媛置若罔闻地欠欠身,“所有人都在等你,包括盘小姐。”
“你们!”
“盘小姐非要替我做伴娘,不好拒绝。薛小姐无需这么激烈。”辛媛冷冷道,“你十年前答应了何老的求婚,也交换了戒指,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未签婚书,但已经在监礼人面前达成口头契约。你毁约,于情于理都没有立场。”
“一派胡言!我早已把戒指退还给他,而且也拒绝了他的结婚请求。况且,是他自愿放弃!”
辛媛步步紧逼。
“薛小姐,是你采用欺骗手段毁约在先。即使四个星期前何老将结婚日期告知,你也只是说有了决定,并未正面拒绝,从始至终是你在给错误提示,你难道不觉得,欠何老一个解释。”
薛葵张口结舌,钉在原地——难怪何祺华那样自信。难怪他这四个星期都不出现,原来是要一点缓冲时间也不给她,当头一击,叫她这个法盲临阵大乱。她怎么忘记了,何祺华有哥伦比亚心理学硕士学位,商场也好,情场也好,他从不打无把握的仗,慢慢施压,然后一举击垮对方,是他的必杀技。
天底下叫自己情妇来威胁准新娘的,他真是第一个。他同十年前一样,就喜欢把她放在温水里煮,最后连跳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薛葵站在玄关里,紧紧靠着鞋柜。今天她站在这里送卓正扬上班,卓正扬故意磨蹭了一会儿,让展开先出门,穿好了靴子又过来抱住站在台阶上的她吻足十秒。
多想每一天都这样。结果第一天就变了样。
辛媛占尽上风,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薛葵听见自己太阳穴处的血管毕毕剥剥地响着。
“辛小姐,你说得对。四个星期的时间足够长,是我没有放在心上,应该受到教训。我跟你走。”
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倒不如同他讲清楚,她要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对,勇往直前。
两人下楼,辛媛开一辆甲壳虫,薛葵不肯上车。
“怎么。”
“我妈妈就是坐这种车撞断了腿。”
“你不相信我的技术。”
“今天运势低迷,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好的。我叫他们送辆车过来。你喜欢什么牌子?”
“大众出租。你的裙子太紧身,请坐后座,免得影响司机。”
“如果出了事,不是正好避过?”
“年纪大了,不好做蠢事。”
辛媛笑一笑。
“我现在越来越明白为什么何老对你欲罢不能。”
“请告诉我,我好改正。”
“你不能改。”辛媛慢吞吞道,“我想,卓正扬也喜欢矛盾而丰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