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飞明天就要出门,他默默地看着母亲为他打点行装。父亲坐在一边喝茶,他已经观察了儿子很久,他能读懂上官云飞眼中的表情。毕竟上官云飞在家里只呆了小半年,半年时间虽然已经不短,可相对于十年来说,却绝不能说太长,他未满十岁离家,回来时已经二十岁零两个月。
苏薇忙碌的手停了下来,她也感受到了儿子心里的变化,毕竟母子连心,孩子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她默默站起身,眼里的表情跟儿子一模一样,上官云飞笑了笑,苏薇的心却一痛,她赶忙转过身继续整理包裹,眼泪却流满了面颊。上官云飞注意到了母亲肩膀在抖动,眼眶也红了。上官鼎站起来,看着儿子,说道:
“云飞,你是不是觉得父母很残忍?”
上官云飞抬头望着父亲,摇了摇头,可泪水却溢出了眼眶。上官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跟我来!”
苏薇抬起头,望着丈夫,问道:
“现在就告诉他吗?”
上官鼎点头笑道:
“现在岂不正是时候?”
他拉过苏薇的手,走出房门,上官云飞跟在后面,心里糊涂了。
封剑阁是上官家最高的建筑,上下三层,这里终日门扉紧闭,二十年的光阴让这座阁楼显得有些陈旧,阁楼顶层的牌匾也黯淡了许多,上面“封剑阁”三个龙飞凤舞的的大字,却仍让人回想起“快剑上官”当年玉树临风的潇洒风采。上官鼎看了一眼儿子,说道:
“这座楼比你正好大一岁,今年二十一岁”
苏薇补充道:
“是二十一岁六个月零三天!”
说完看着上官鼎,眼神波动如水。上官鼎笑着对儿子说:
“你母亲当然记得准,因为这是我送给她的结婚礼物!”
上官云飞自然听过父母亲当年的故事,他心里甜滋滋的,既替母亲感到高兴,又为父亲感到自豪。
上官鼎并没有带儿子从外楼梯上去,而是直接来到一楼前门,上官云飞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进过一楼,他只听说这里是仓库。所以在上官云飞的记忆里,封剑阁只有两层,父亲此刻就站在“仓库”门前,摸出一把铜钥匙,打开了一把笨重的大锁。
三人走进门,上官云飞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发现这里确实是仓库,摆着些粗重旧家具和平日里用不着的东西,但却堆放得井井有条,而且积尘不多,屋里也清爽干燥,没有一丝霉味,像是有人经常打扫,难道这间仓库有人看守?看守一堆破旧家具?这么一看,又不像仓库,倒像官府藏金装宝的金库。上官云飞虽然满脑子胡思乱想,却并没有问,上官鼎也没有解释。
上官鼎走到屋子中央,忽然脚一跺,只听轧轧声响,从脚下到墙根的青石板竟然次第下陷,越远陷得越深,形成了一道石梯!上官云飞呆住了,他看了看母亲,苏薇含笑不语,只拉着他的手跟着上官鼎一步步走下石级。三人来到下面,上官鼎点亮一盏灯笼,伸手转动壁上一块凸出的石制旋钮,向右转动半圈,又听轧轧声响,石级慢慢上升恢复了原位。借着灯光,上官云飞发现,每块石板底下都衬着一掌厚的松木板,木板两端分别嵌入两根粗大的松木凹槽中。更神奇的是,松木下落时,凹槽中会凸出一块顶铁,撑起木板,形成石级,松木升起时,顶铁又没入槽里。松木尽头各栓两根粗大的铁索,连着两个车轮大小的绞盘,上官鼎转动的正是绞盘的机关。上官云飞眼里透着惊奇,苏薇笑着说:
“你父亲做的!”
上官云飞眼里惊讶之色更浓,他知道父亲是天下无双的剑客,却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制造出这么灵巧复杂的机关来。父亲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看着他的背影,上官云飞心里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钦佩。
上官鼎又开始转动另一个石钮,面前的墙壁缓缓地向旁边移去,现出一个幽深的洞口,上官鼎招招手,母子二人走进去,上官鼎转过身,转动里侧机关,墙壁又缓缓合上。洞内不太宽敞,仅能容两人并排行走,也不太高,伸手就能够到洞顶,但是洞壁却非常光滑。借着灯光可以看到,洞壁四周都用青砖拱成,甚至地面也用青砖铺就,青砖间的白垩已经发黄,青砖也已陈旧,散发出古旧肃穆的气息,显然年代业已久远。
上官鼎在前面提灯笼引路,上官云飞和母亲在后面相随。走了一里远近后,青砖甬道忽然变成了石洞,沿石洞又走了大概二三里远近,脚底现出台阶,三人拾级而上,路也到了尽头,面前现出光滑的石壁。上官鼎伸脚踩下地面一个圆状的凸起,石壁洞开,里面是一间一丈见方的石室,前方左右各有两个通风口,隐隐透出光亮,室内并无长物,仅设一张石塌。
上官鼎吹熄了灯火。来到一个通风口前,摸到一个机关,手腕一转,石壁大开,天光随着冰冷的寒气凛然而入,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干燥清爽,上官云飞随母亲步出石门,上官鼎转动消息,石门缓缓阖上,苔藓厚重,荒草蔓生,竟然看不出丝毫痕迹!上官云飞抬头上望,只见峭壁陡立,怪石嶙峋,一只苍鹰在半空兜旋,巨大的影子阴云般在岩石间掠过。四面山峦重重,连绵不绝,三人站在山根,竟似立在巨人脚底。
上官鼎拍拍上官云飞肩膀,示意跟他走,山脚小路如肠,但很平坦,转出山谷,忽听一阵潺潺流水声,循声走出丈余,面前豁然开朗,一块平坦的山间凹地,两间茅草小屋,门前一带见底的溪水,水上窄窄的石条铺成的小桥,上官云飞呆住了!如坠在梦里。他当然对眼前所见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整整住了十年!目的只有一个:学剑!
“太像了!”
上官云飞不仅喃喃自语。上官鼎看着他,嘴角挂着笑意:
“不是像,本来就是!”
上官云飞望着父亲呆住了!上官鼎转头看着儿子,笑道:
“不想去看看故人?”
上官云飞醒过神来,高兴得燕子般飞了过去!他一步跨过溪水,跑进了院子,边跑边叫:
“师傅——”
他找遍了屋里屋外房前屋后每个角落,都不见师傅的踪影。心里有些嗒然若失,他低着头,闷闷地从屋里走出来。忽然背后一道尖锐的风声陡然袭来!凌厉无比的一击瞬间已到后心!上官云飞感到森森寒气已透过衣衫,沁入脊背!一念间,上官云飞腰突然前折,同时左脚闪电般后踢,啪!所袭之物竟被踢断!上官云飞右脚跟一旋,猛然转身,身形未稳,已快乐地叫了起来:
“师傅!”
只见一个手里拿着半截柴棍,面皮干黄的驼背老头冲他点了点头,沙哑着嗓子说道:
“有长进!”
上官云飞乐得心都快飞了起来,忙向母亲招手:
“妈妈快来!见见师傅!爸爸呢?”
上官云飞伸着脖子看了看母亲身后,又踮起脚望了望门外。狐疑地瞧着母亲。苏薇冲他身后努了努嘴。上官云飞转过身,他惊呆了!只见师傅的驼背竟然一寸寸伸直,身材也一分分增长,这个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上官云飞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又见师傅手在脸上一抹,除下一张人皮面具。
“爸爸?!”
上官云飞的心忽地一下落到肚里,大声叫道,泪水顿时簌簌而落。原来父亲并没有放弃对他的教诲,对他的爱也没有减少一分,而是通过另一个人,以另一种方式全部给了他!苏薇替儿子擦着泪水,自己的泪也流了出来。
上官鼎缓步走过来,微笑道:
“能躲过‘快剑上官’当面一击的人不多,背后一击的人更少。正如梁都头所说:你是上官家的骄傲!”
上官云飞抬起泪眼,苏薇的眼睛里露出自豪的光辉。上官鼎看着远处的群山,朗声吟道: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如今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忽又转过头看着上官云飞,面露严肃,语气铿锵:
“‘快剑上官’虽然放下了剑,但是上官家不能没有剑!也不能放下剑!江湖上更不能缺少这把剑!”
上官云飞的眼泪干了,坚定地点了点头。
苏薇已从上官鼎话中,听出了一代名侠的寂寞萧索,感受到了他二十年压抑的滚滚豪情。她觉得自己太自私,当时怎么就头脑发热提出这样的要求!这些年来他竟隐藏得滴水不漏,只是在今天面对儿子,才不觉吐露了心声!苏薇心里一阵刺痛,泪水夺眶而出!上官鼎温柔地抚摸着妻子肩膀,对上官云飞说:
“你妈妈每十天来一次,但又不能靠得太近,只好躲在岩石后偷偷地看你几眼!”
他顿了顿,笑道:
“她每到第十天,都会早早到封剑阁等我接她,这回你明白仓库为什么不像仓库了吧?”
世上最难受的事情之一,大概就有等待。苏薇在思儿焦灼中,只好一遍遍地归置家具,打扫尘土,你见过这样打发无聊的人吗?那是因为你不是母亲,母性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感情,它不但能包容一切,也能承受一切。上官云飞抱住了母亲,母子两个人的心贴在了一起,这样岂非正是安慰一个母亲的最好方式?
上官云飞没有问其他的,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上官鼎忽然对儿子说:
“跟我来!”
话音未落,人影已在丈外!上官云飞按了按母亲肩膀,脚尖一点,动作更快,箭一般弹射出去。苏薇转过脸,见两条身影并驾齐驱,已在山半腰,她的脸露出了笑容。
两人登上山顶,上官鼎问儿子:
“看到封剑阁了吗?”
上官云飞点了点头。上官鼎又问道:
“山高还是封剑阁高?”
怎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上官云飞望着父亲,知道父亲这么问,肯定有他的道理。上官鼎接着说道:
“封剑阁当然没有山高,但是提起封剑阁,江湖上知道的人,肯定不比知道五岳的人少。五岳之首泰山算不算最高?据说远在吐蕃境内有一座山就比它高,但是那座山却没有泰山有名。所以,名气并不可靠!名气越大,越应当明白‘山外有山,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道理!”
上官云飞点了点头。
脚下的山正是草原和中原的界山。九月,塞北的风已经冷硬如刀锋,山风呼啸,鼓动衣袍,衣袂飞扬翻卷如旌旗,但他们却如两根笔直的旗杆,牢牢地钉在山巅。也许上官鼎的心已经冷却,但是他可以肯定,上官云飞的心一定是热的!因为多年以前,同样是在这里,他迈出了踏上江湖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