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〇〇四年一月一日,滨南市大酒店。
一大早,这里就人声鼎沸,车水马龙。酒店门口张灯结彩,号炮连天。一些衣着华丽的人进进出出,有的在指挥车辆的摆放,有的在分派有关人员的职责,有的在安排房间及桌椅,还有几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模样的人在来回走动,寻找着最佳的拍摄角度。不远处,有几个人手持对讲机在遥控指挥着正在楼顶上忙碌的工作人员。
酒店门外,站着十多个身穿警服的警察在维持秩序,不时地吆喝和阻止往前拥挤的围观人群。
上午八时整,在欢快的“迎宾曲”音乐声中,十二辆警用摩托车分成两排在前面鸣笛开道,二十四辆黑色奥迪轿车排成一字型缓缓停在了酒店门口。其中一辆车的挡风玻璃前面装着两个身着唐装的男女布娃娃,下面是一个斗大的红底金色“囍”字,一朵鲜红的大红花系在车前,色泽鲜艳的电光纸被剪成各种喜庆的图案把车编制成了一个大的花篮。后面的车上也都是类似的情景。
难道这儿在召开什么重要的会议吗?随着众人的目光,向拱形门上看去,鲜红的纸上写着:热烈庆祝牛斌先生和公孙燕小姐新婚志喜。原来,今天是滨南市组织部牛部长的公子牛斌和滨南市商贸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公孙燕新婚大喜的日子。
牛部长携夫人早就到了,正在和滨南市商贸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公孙轩夫妇亲切交谈。已经成为亲家的牛部长和公孙董事长胸前佩戴着红花,彼此寒暄着,而两位夫人则被一群穿着华丽的女人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不时有人拿着数码相机或者摄像机过来拍照录像,而两对老夫妻矜持地看着相机,露出一种故作庄重的神态。
组织部牛部长的儿子和公孙董事长的千金结婚,那还了得!立刻被一些记者作为热点新闻分别在电视报纸上播报了出来。今天的《滨南晚报》上头版头条赫然是:“商业巨头与政府要员结亲——本市商贸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公孙燕的恋爱传奇”。政府各部门的大小官员、本市商界的头脸人物、两家的亲朋好友以及商贸公司的大部分员工,怀着不同的目的和心情,前来致贺。一时间,滨南市大酒店里里外外,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高朋满座,让负责婚礼的知客和司仪应接不暇。
司仪手持无线话筒大声吟诵:“红杏枝头春意闹,玉栏桥上伊人来。请新郎搀新娘下车!”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衣冠楚楚的牛斌绕到另一个车门前,打开车门,里面伸出一只戴着白色网式手套的玉手,落在了牛斌手上。
车里走下了丰姿绰约的新娘,白色婚纱,白色披肩,白色皮鞋,头上插满了鲜花。这位漂亮的新娘正是滨南市商贸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公孙燕。
身着婚纱的公孙燕表情冷漠,看不出一丝喜庆的神色。她还是那么娇媚,还是那么婀娜多姿,只是看起来较往常有些憔悴,神色有些黯然,像个机器人一样被牛斌牵引着,走在红色的地毯上。
人们围在后面,蜂拥而入。司仪跑在前面,引导着两位新人步入大厅,走上临时搭建的主席台。
两位新人站定后,司仪声嘶力竭地请各位来宾肃静就座,然后背诵着用了不知多少遍、多少年的婚礼致辞:
“各位来宾、各位领导、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大家好!阳光明媚,歌声飞扬,欢声笑语,天降吉祥,在这美好的日子里,在这大好时光,我们迎来了一对情侣牛斌先生和公孙燕小姐幸福的结合。在这里首先请允许我代表二位新人以及他们的家人对各位来宾的光临表示衷心的感谢和热烈的欢迎!接下来我宣布新婚庆典仪式现在开始!
“红杏枝头春意闹,玉栏桥上伊人来。身披着洁白的婚纱,头上戴着美丽的鲜花,沐浴在幸福甜蜜之中的佳人在庄严的婚礼进行曲当中心贴着心、手牵着手,面带着微笑向我们款步走来。朋友们,让我们衷心的为他们祝福,为他们祈祷,为他们欢呼,为他们喝彩,为了他们完美的结合,让我们再一次热情鼓掌,祝福他们美好的未来!
“各位来宾,各位领导,今天是2004年1月1日,现在是北京时间八点三十分。据擅观天象的权威人士说,此时此刻这是成婚的黄道吉日,是个非常吉祥的日子,那么今天,我们的先生和小姐怀着两颗彼此相爱的心,终于走上了这庄严神圣的婚礼圣堂!”
司仪夸夸其谈,口若悬河,根本不注意身边众人的反应,继续着他的呼喊。
“请问牛斌先生,您愿意娶您身边这位公孙燕小姐为您的妻子吗?”
站在主席台的牛斌,神采飞扬,精神抖擞,咧着大嘴对司仪说道:“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台下众人哄堂大笑。司仪继续卖弄着他的口才:“声音太小,再说一次!无论是贫穷与富贵直到永远吗?”牛斌不住地点头,嘴里连连说着“是”。
“好!请问公孙燕小姐:您愿意嫁给在您身边这位牛斌先生为您的丈夫吗?无论贫穷与富贵直到永远吗?”
公孙燕目无表情,没有说出那句人们期待已久但是又非常熟悉的“我愿意”。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好像这隆重豪华的婚礼是别人举行的,而她只是来捧场的,来观望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心底涌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脑海浮现出那个人的面庞:你在哪儿?你知道我今天要和一个我根本不爱的人结婚了吗?本来这美好的时刻是属于我们俩的,我应该是你的新娘,你才是我的新郎!但是,当日你不辞而别,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本来我以为你另有苦衷,没想到你却在他乡与其他女人风流快活,你忘记了我们当日的诺言了吗?你忘记了那首象征着忠贞爱情的《梁祝》了吗?
看到公孙燕的表情和神态,台上台下一阵骚动:“怎么了?新娘子怎么不说话呢?”“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牛家条件多好啊!她还有什么不同意的!”
商贸公司有几个稍微知道点底细的人摇了摇头,公孙燕的司机田光深深地叹了口气。
牛部长和公孙董事长皱起了眉头,彼此对视了一眼,又立即避开了对方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不满和疑问。
人们都在窃窃私语,司仪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意外,也愣在了那里。
不愧是司仪,见多识广,随机应变,他立即笑容满面,大声吆喝着:“看来新娘还非常害羞,我们就不勉强她了。那么好,上天匹配,两厢情愿,一生平安,前程灿烂!”
“接下来请允许我向各位来宾介绍一下今天的二位新人,站在左边的这位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这位小姐就是今天的新娘公孙燕小姐,向前一步走让大家来认识一下。”
公孙燕没有动,像个木偶站在那里,双目无神。
司仪又是一阵尴尬,脸上开始冒汗。他看了看新娘,心里骂着:“妈的,还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婚礼呢!你不同意就别结婚啊,这不是坏我的名声、砸我的饭碗吗”
不痛快归不痛快,婚礼还得继续下去。
“翘首望,看新娘,美妙佳人人向往,身形苗条似仙女,风姿翩翩似鹤翔,有如出水芙蓉娇艳美,赛过五彩金凤凰,大眼睛高鼻梁,唇红齿白体透香,真是要说多美有多美,要说漂亮赛秋香,风流才子唐伯虎,为点秋香愁断肠,三点秋香真情在,春心拥抱入洞房,且看小伙儿有绝招,梧桐引来金凤凰。”
司仪一连串的赞美让台下啧啧称赞。的确,这些话用在公孙燕身上,一点都不过分,只是今天她像个冷美人,没有任何的表情。
“介绍完新娘我们看新郎,新郎就在新娘旁,站在新娘旁边的这位美滋滋乐颠颠的小伙子就是咱们今天的新郎牛斌先生,向前一步,让大家来认识一下,好,看新郎,也漂亮:英俊潇洒,相貌堂堂,浓眉大眼,落落大方。这正是,才子配佳人,织女配牛郎,花好月圆,地久天长!那么接下来就有请我们的二位新人以夫妻的身份向在座的所有来宾行新婚大礼。”
台上只有牛斌弓着身子向各位来宾行礼。牛部长和公孙董事长也目瞪口呆,只有公孙夫人心里暗暗地叹息,为女儿今后的生活担忧,她知道女儿今天的表现是什么原因。
司仪汗开始淌了下来,他干脆豁出去了。
“新郎新娘请听真,水有源,树有根,儿女不忘养育恩,今朝结婚成家业,尊老敬贤白发双亲,接下来是二拜高堂,父母双亲,一鞠躬,感谢养育之恩,再鞠躬,感谢抚养成*人,三鞠躬,永远孝敬老人!好,接下来拜咱们今天远道而来的亲爱的客人,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公孙燕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牙齿紧紧地咬在下唇上,身体开始不停地颤动。公孙夫人扯了扯丈夫,担忧地看着女儿。公孙轩注视着女儿,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好!接下来是夫妻对拜,二位新人向左向右转。夫妻对拜的时候啊,谁鞠躬鞠得越深,说明谁爱对方爱得越深,一鞠躬,谢谢您选择了我,再鞠躬,白头偕老,三鞠躬,永结同心!”
公孙燕有了反应,慢慢从头上扯下白色的披肩捂在了脸上,不,应该说是捂在了嘴上,脸色变得灰白,与这满是红色的喜庆礼堂极不协调。
她的动作让大家感到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意思?应该鞠躬了,怎么扯下披肩呢?司仪也傻了,主持了这么多的婚礼,还没有过这样的议程呢!
司仪转过身,用袖子偷偷擦了擦脸上的汗,也不看众人的反应了,急于把婚礼主持完,结束他尴尬的处境。
“还有这么一句话,打鱼要网,划船要桨,新郎新娘入洞房,怎能离开大红娘。那么请二位新人的介绍人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他正在努力思索着婚礼的程序,尽量把仪式主持完,可是,这时候,公孙燕有了明显的反应。
公孙燕身子抖动了一阵,白色的披肩从手中飘落,竟然出现了红色的大花。再看公孙燕,身体一晃,嘴里喷出了一股红色的液体,倒了下去——她吐血了!
牛斌呆了,司仪傻了,众人愣了,公孙轩和夫人慌了,跑过来一把把女儿抱在怀里。公孙轩大声喊着女儿的名字:“小燕,小燕!”
公孙燕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没有反应。
公孙夫人哭了一声“我苦命的孩子”,也昏了过去。
大厅里一阵慌乱,公孙轩冲着身边的人喊道:“都傻了吗?赶紧打120啊!”有人赶紧跑到一边打电话去了。
牛部长和夫人站了起来,一个劲地向身边的人问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岂有此理!这不是出我的洋相吗?”
牛斌清醒过来,把胸前的红花摘下来一扔,冲着父母喊道:“你这是给我娶媳妇啊还是出殡啊?”头也不回地走了。
婚礼是无法进行下去了,大部分客人都悄悄地溜走了,只有商贸公司的员工还留在大厅里,围着总经理和公孙夫人,焦急地呼喊着,不停地望着门外。
正在这时候,门外走进来几个人,其中为首的一个对牛部长说道:“请问你是滨南市组织部部长牛玉水吗?”
牛部长一愣,点了点头:“我是。你是……”
那人面无表情,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在牛部长面前一亮,说道:“我是省纪检委的。有人举报你利用儿子结婚,广发请柬,大肆敛财,并非法调用政府其他部门的公车,非法私自调用警察,严重违反了党的纪律,违反了有关政策。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你被双规了,请你在指定的时间、地点对有关问题做出解释和说明。”
牛玉水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再也不能动了。
正当人们被眼前的场面惊呆的时候,救护车呼啸而来。商贸公司的员工小心翼翼配合着医护人员将公孙燕和夫人抬上担架,进了救护车。公孙轩看着胸前沾满血迹的女儿和昏睡的妻子,老泪纵横。他吩咐身边的秘书:“让全体员工都回公司,一切工作正常开展。公司业务暂时由张副总经理主持。小田,你带上几个女员工跟我去医院。”说完,他也上了救护车。
救护车鸣着笛飞快地往医院驶去,偌大的滨南市大酒店门口只剩下一些围观的群众和目瞪口呆的司仪、庆典公司的工作人员。酒店的总经理及员工也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心里不住地心痛:今天的损失是再也无法弥补了,婚礼举办双方一方进了医院,一方被双规,跟谁要钱去啊?
人群里站着蔡老板,他是被公孙轩邀请来参加婚礼的。同是滨南市商界的老熟人,虽然以往没什么深交,并且对这桩婚事心里颇有微词,本不想来的。但公孙轩是商业巨头,是不能得罪的。
蔡老板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心里百感交集。他想起了几个月前在自己家辅导女儿的兄弟吴铭,想起了兄弟为跟公孙燕的交往而受到牛斌毒打,受到公孙夫人的阻拦,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早晨,《滨南晚报》上头版头条刊登着这条新闻:“礼堂里新娘吐血,大厅上部长双规”。一时间,这场婚礼成了滨南人民茶余饭后的议论焦点,对公孙燕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和欣慰,对牛部长的双规则拍手称快。
两天后,消息传出,公孙燕被诊断为急性骨髓性白血病。白血病?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大吃一惊,商贸公司的一些女员工早已泣不成声。
公孙董事长和夫人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双双住进了医院,一边输液,一边互相对视着,痛苦失声。
公司派出了几个女员工分别照顾公孙燕和董事长夫妇。几天内,前来探视的商界人士络绎不绝,让董事长感到身心疲惫,后来干脆吩咐有关人员挡在医院门口,一律谢绝探望。
等董事长拔掉针头,对夫人说道:“雅茹(夫人的名字),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难过是没用的。我们当务之急是想尽一切办法给小燕治病。你放心,无论需要多大的代价,即便是把我所有的财产都用掉,我也在所不惜。雅茹,我们就这一个女儿,她是那么善良,那么乖巧,那么漂亮,怎么会得这种病呢?上天待我公孙轩太不公平了!”
公孙轩强打着精神找到了院长。院长早就听说公孙轩的大名,热情接待。公孙轩开门见山,急切地对院长说:“院长,你看我女儿的病情怎么样?应该如何治疗呢?有什么好方法吗?”
院长同情地看着公孙轩,轻声说道:“公孙先生,我很体谅你的心情。作为一个父亲,女儿得了这种病,心情是可以想象的。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着急也没有用。令媛的病案我看过了,我们会召集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来治疗令媛的病,尽量保持病情不会再继续发展。”
院长看了看公孙轩,神色凝重。公孙轩说道:“院长,你继续说。”
“但是你要知道,”院长站起身说道:“白血病是一种造血系统恶性肿瘤。其特征为白血病细胞在骨髓及其他造血组织中呈恶性、无限制地增生,浸润全身各组织和脏器,产生不同症状;周围血液血细胞有量和质的变化。每天骨髓能产生上百亿个新的血细胞,大多数为红细胞。而患有白血病的人体内产出的白细胞比实际需要的多,且多数的白细胞是不成熟的,为幼稚细胞,其存活期比正常情况下长。尽管这种白细胞数量很大,然而却不能像正常白细胞那样抗感染。体内这种白细胞的增多,会直接影响一些重要器官的功能,影响正常健康血细胞的产量。由于肿瘤细胞恶性增生,抑制红细胞和血小板止血的产生,甚至没有足够的正常白细胞抗感染,很容易受擦伤、出血、感染。”
院长沉思着慢慢说下去:“令媛患的是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媒体上报道的一些药物对她的病会用抑制和延缓作用,但是不可能完全治愈,目前最好的治疗方法是骨髓移植。但是病情能否痊愈取决于骨髓移植的成功与否,骨髓移植必须组织类型相容,遗传特点近似,一般是选择家庭成员作为骨髓捐献者。就咱们医院来讲,无论从实力还是设备上都无法进行这么大的手术。我建议,等令媛的病情稍微稳定之后,你们再转院治疗吧,最好找专业的医院。另外,你们的家人要进行全方位检查,看有没有适合的骨髓源。同时设法寻求合适的骨髓源,争取手术成功的最大可能性。”
公孙轩沉思着点了点头,心中有了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