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暗流涌动
厂办、劳资处、财务科、教育科和学校是第五组,这个组中有三名成员都是党委书记王忠打过招呼的,分别是厂办主任候乘道、劳资处长刘琦和财务科长仵瑞芬,所以会议一开始便暗流涌动。
会议召集人是厂办主任候乘道,他的开场白表面看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完全是王忠事先定的调:“我们这次职代会,是在厂党委的领导下召开的,党委王书记曾经指示,要把厂党委的具体领导,贯彻到职代会的始终;这次职代会的宗旨,就是征求治理纸厂、扭亏增盈的意见和建议,王书记要求我们,一定要在职代会上提出有分量的意见和建议,所以各位代表要按照王书记的指示办事,提出的意见和建议一是要有深度,二是要有难度,只有把那些老、大、难问题摆出来,解决了,扭亏增盈才有希望,所以我希望代表们要抓住重点,不要纠缠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要纠缠和扭亏增盈无关的小问题。下面请大家发言,刘处长,你们劳资处是个大科室,你先带个头吧。”候乘道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让刘琦先按这个调子引个路,给其他代表立个榜样。
刘琦曾经和候乘道一起参加了王忠召集的小会,自然对候乘道的话心领神会,马上接口道:“侯主任刚才说的都是实际情况,党委王书记确实是这样要求我们的。要说老、大、难问题,我们劳资处就不少:就说职工素质问题吧,现在的工人,只说工资奖金,不讲劳动贡献,干活不咋地,工资不能少,所以我说职工素质培养,应该是是当务之急;可是这素质培养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扭亏增盈的事这么急,等把职工的素质培养好,黄瓜菜都凉了,希望新厂长能有高招,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再就是劳动力调配问题,现在的工人,都懂得挑肥拣瘦,脏乱差的岗位,谁也不愿意去,净想挑那些环境好还不出力的岗位,我们劳资处几乎天天都有人来闹着调工种,烦死人了。”刘琦虽然嘴上说烦,其实心里巴不得这样的事能多一些,因为要求调工种的人越多,自己收到的好处就越大。“都说领导越重视的部门事情越好办,所以我建议呀,劳资处不要再由生产副厂长主管了,应该直接由厂长来管,只有这样,我们劳资处的工作才好做。”刘琦这个人说起来也算不简单,他的那些老同学都知道,当学生的时候,他就以心眼多著称,参加工作来到宏文纸厂这二十多年,经历了那么多的政治运动,他不但做到了明哲保身,而且始终都是弄潮儿,这和他的脑袋瓜儿好用是分不开的。刘琦上面说的那些话,可以说是一箭三雕,一是完成了王忠给新厂长出难题的吩咐,能在书记跟前卖个乖;二是如果建议被接受,他又能抬高劳资处的地位,成了厂长直属部门,自然自己的地位也提高;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是想用这些难题试一下任营岩的深浅,如果任营岩真是有本事、有能力,也不排除自己投靠新主子的可能性。
刘琦的话刚说完,财务科科长仵瑞芬就接上了:“刘处长说得很到位,部门归厂长直接管就是不一样,就像我们财务科,原来归王厂长管的时候,不管对内对外,办起事来就是方便;就说跟税务局打交道吧,每此他们来催缴税款,只要王厂长一出面请他们撮一顿,就能拖上十天、半月的;现在新厂长来了一个礼拜了,还没跟人家税务局打过一次交道,得罪了税务局,今后这日子可不好过!”仵瑞芬说着说着就把话题由王忠扯到了任营岩身上。“还有,厂里要维持正常的生产经营,每月至少需要八百万流动资金,可是我们财务账面上,每月的进账不到六百万元,缺口二百万元,我这个财务科长,家不好当啊!哪个部门都伸手向我要钱用,我又不是造人民币的,媳妇再巧,也做不了无米之炊吗!解决的办法倒是有,那就是向银行贷款,可是新厂长截至到今日,还没去拜访任何一家银行,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比起刘琦,仵瑞芬的心机就差远了,她不会像刘琦一样很含蓄的表达自己的意思,而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说话的语气已经是接近质问任营岩了;当然了,除了她性格的原因外,王忠是她的后台和任营岩不在场也有关系了。
候乘道这时感觉仵瑞芬说话的语气有点过,便提醒她说:“仵科长,有话好好说嘛,别用这种质问的语气。”
“我这哪是质问?都说的实际情况嘛。”仵瑞芬在王忠手下霸道惯了,根本听不进候乘道的劝说,而且带着讽刺味道地说:“都说厂办主任护厂长,看来侯主任已经开始为新厂长保驾护航了。”
候乘道听出了仵瑞芬话中的讽刺味道,心中很生气,原想到王忠面前,那自己的日子就难过了,于是候乘道忍住了气,陪着笑脸辩解说:“仵科长言重了,别说保驾护航了,人家新厂长能不能让我留任厂办主任还是两可呢。”
“既然这样,侯主任也该一吐为快呀?”刘琦不失时机地启发和鼓励候乘道也能像他自己和仵瑞芬一样放上两炮。
候乘道也想摆脱仵瑞芬给自己造成的尴尬,赶紧接着刘琦的话说:“好,我也像你们两人一样一吐为快。”自王忠给他们交待了要给任营岩出难题的任务后,候乘道也是有备而言,“我要说两个问题:一个是精简机构、裁减冗员的问题,现在机关大楼里部门越来越多,不少部门的工作内容都有重叠,像质检科和全质办,都是管质量工作,却分成了两个部门,还有劳资处和人事科,都是管人的,能不能合并在一起,分工不分家?”候乘道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刘琦,生怕他产生误会,又补充说:“你刘科长工作能力强,管两个部门的事绰绰有余。”
刘琦倒是没有误会候乘道的话,两科室合并,也是他的想法,不过他想的又比候乘道多一点:人事科只管干部,没有多少纯技术含量,而他的劳资处就不一样了,既有工人人事方面的管理,又有技术含量比较高的全厂所有职工的工资管理,而后者,是人事科长一时半会儿学不会的,真要合并了,他的正处长的位子是人事科科长替代不了的。所以听到候乘道提到他,马上插话说:“工作能力强咱不敢说,不过要说工资管理,那可是个技术活,不是说谁当这个处长都做得了的;再说了,劳资处管得是几千口人的事,人事科管得是区区几百人,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嘛。”刘琦的话说的很圆滑,可明眼的人都能听得出,这是话里有话,绵里藏针。
当会场上的人等他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刘琦却是见好就收,客气地对候乘道说:“对不起,打断侯主任的话了,你接着说吧。”“精简机构就必然会连带出裁减冗员的问题,现在办公大楼里的人都快坐不下了,职工意见非常大,发展下去怎么得了,可是要裁减人,可就不是说一句话这么简单,上来容易下去难啊!得看新厂长有没有这个魄力和铁腕了。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个问题。”候乘道略作停顿后接着说,“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厂里中层领导干部的管理权限问题,我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呢?原因是这次厂领导班子没有调整前,王书记是书记厂长一肩挑,不存在中层领导干部归书记管还是厂长管的问题,现在不同了,既有书记,又有厂长,我们这些中层干部归谁管,必须得明确,否则就无所适从,左右为难啊!”
候乘道提出的第二个问题,也是工业企业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其实包含了两层含义:其一是中干的管理,核心是任免权限的归属;其二是中干的使用,这件事看似简单,行政系统干部厂长使用,党委系统干部书记使用,其实真正做起来就难了,如果行政系统中干任免权限在党委,厂长对中干就没有威慑力,如果行政系统中干任免权限在厂长,这就和传统的党管干部的做法有矛盾,这是个两难问题。
候乘道提这个问题,仅仅是从自己作为厂办主任,夹在王忠、任营岩中间左右为难有感而发,他万万没有想到,干部管理的权限,会成为王忠与任营岩之间的交锋焦点,而且自己也因为这件事,从此被王忠冷落,要不是任营岩替他仗义执言,恐怕被王忠打入冷宫,都糊里糊涂不知所以然。
候乘道言发完后,教育科一位姓刘的女教师代表举手要求发言,从举手要求发言就可以看出,这位刘老师习惯于学校的规矩——学生发言要举手。实际情况也是刘老师书生气十足,根本听不出上面几个人讲话的动机,再加上学校设在厂外,老师们除了教学,也难得关心厂里的事情,所以她模仿上面几个人的发言调子,也就不奇怪了:“中央领导人多次强调说,民族振兴的希望在教育,我认为我们厂未来的希望也在教育。大家刚才说到职工的素质低,其实这也是个教育问题嘛。我们子校的学生,都是纸厂的子弟,以后绝大部分也难免在纸厂上班工作,教育能救国也能救厂,只要重视了子小学生的教育,我们以后就不缺素质高的工人了。既然教育这么重要,所以我也建议,子弟学校以后也有厂长直接管,而且任厂长又是当老师的出身,熟悉学校的情况,管起来也是轻辄熟路,何乐而不为呢?”
刘老师说的慷慨激昂,可在场的人心里都在窃笑,如果子校都要由厂长直接管,再结实的厂长,也不得活活地累死啊!不过有些人想是这么想,说出来的话就是另一种味道了。刘琦率先附合:“刘老师说得好,教育能救国就能救厂,这么重要的事,厂长不管谁能管呀?!”仵瑞芬也不甘落后:“对!不光是子校,还有技工学校,托儿所、幼儿园、教育科都应该厂长直接管,他要是不管,就是不重视教育,就是不听党的话!”
候乘道多年当厂办主任,深知厂长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平时的工作有多忙,再加上他还是一个没有完全泯灭良心的人,所以忍不住反驳道:“刘老师的话理论上没有错,可我们是工厂,工厂是实业单位,作为厂长,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直接管学校和托儿所、幼儿园,你们就不要再给厂长添乱了!”
教育科科长朱自立是位转业军人,在部队时是营指导员,有一定的政治素质,他已经觉察出刘琦和仵瑞芬是别有用心,唯恐天下不乱,于是义正辞严地说:“你们这种厂长直接管的说法犯了一个概念性的错误,重视不重视,不是看直接管还是间接管,而是看思想上重视不重视,行动上重视不重视,思想行动上重视就是真重视,反之就是假重视!坦率地讲,我们以前的厂领导,确实是不重视厂里的教育工作,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新来的任厂长也不重视教育工作,他到底重视不重视,这还需要我们拭目以待。”
“什么给厂长添乱,什么概念性错误,这是给我们扣大帽子,压制我们的言论自由!”仵瑞芬一看自己的用心被人说破,马上就像泼妇一样高声大喊。
刘琦也不阴不阳地说:“看来还是朱科长、侯主任理论水平高啊,我是甘拜下风了,就是不知道党委王书记和新厂长赏识不赏识你们俩了?”
会场上的其他代表有的认为刘琦他们说得对,有的认为朱自立说得有道理,一时会场上七嘴八舌,争论不休,秩序大乱。
刘怀青原本在认真地做记录,现在记录也没法往下做了,她索性借口上厕所溜出了会会场,直接跑去找任营岩汇报情况。
任营岩此时正在办公室里看文件,门没锁,看到刘怀青门都没敲匆匆忙忙地闯进来,连忙问道:“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有话慢慢说嘛。”
刘怀青翻身把门锁上,这才急急忙忙地把会上的情况大致给任营岩说了一遍,最后气愤地说:“他们哪里是摆问题,提建议,分明是给你出难题嘛!”
哪知任营岩却不急不慢地说:“小刘啊,毛老人家有句话叫‘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还有一句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你真能沉住气,我都快为你急死了!”刘怀青不满地说。
“你急他们就不说了吗?”任营岩反问了一句。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刘怀青问。
“那就看你有没有胆量了。”任营岩回答。
“有胆量怎么样?没有胆量又怎么样?”刘怀青不解地问。
“没胆量就听着,作好记录;有胆量就发表自己看法,他们有嘴,你不是也有嘛,光吃饭呀?”任营岩笑着说。
“我有胆量!”刘怀青脱口而出,说完又想了想说,“可怎么说才合适呢?我又不会吵架骂仗?”
“谁让你去吵架骂仗了,对付这种人,你只需说一句击中他们要害的话就足够了。”任营岩点拨道。
“什么话这么厉害?”刘怀青奇怪地问。
“你就问他们:什么事都由厂长去做,要你们这些中干不是没用处了吗?”任营岩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刘怀青听了,马上领会了这句话的深意,向任营岩伸出了大拇指的同时也会心地露出笑容,她真是打心眼里开始佩服这位年纪大不了她多少的新厂长了。
刘怀青回到会场的时候,代表们的争论还在继续,她不动声色地做回了自己的位子,等着发言的机会。
此时的仵瑞芬气焰甚是嚣张,指着教育科科长朱自立叫道:“你们搞教育的懂什么?厂里的生产经营,哪件事和你们有关系,你是臭虫掉进面缸里——想充白人儿,屎壳郎钻进粪堆里——不动怕显不着自己!”
朱自立自然是也不示弱,专照着仵瑞芬的痛处掐:“我是不懂厂里的事,你仵瑞芬懂,那好啊,你就给大伙儿说说,财务科被盗是怎么回事?小金库的账本到哪儿去了?”
一听朱自立提小金库的事,仵瑞芬顿时就蔫了:“我、我、我哪儿知道到哪儿去了------”她本来还想多解释几句,但毕竟是底气不足,不敢再往下说了。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但是对蛇蝎心肠那样的人,不掐住她们的三寸痛处,她们是不知道收敛的!
看到仵瑞芬败下阵来,刘琦出面打圆场了:“财务科被盗,那是公安机关的事,仵科长不清楚也很正常嘛。”
朱自立并不买刘琦的账,学着刘琦的语气说:“刘处长,我还以为你又要说‘这么重要的事,厂长不管谁能管呀?’呢。”
朱自立的话一落,会场上的人都哄笑起来,刘琦尴尬地苦笑着说:“两回事么,该厂长管得厂长还得管嘛。”
刘怀青看到时机成熟,马上站起来说:“刘处长,我也是名老师,不懂厂里的事情,所以有件事情不明白,想请教你一下。”
因为刘怀青为解决夫妻两地分居,前段时间递交的申请调离纸厂的报告还攥在刘琦的手里,刘琦误以为刘怀青会为自己说话,所以掉以轻心地说:“请教不敢,刘老师有什么话,可以直说嘛。”
“刘处长刚才说这也该厂长直接管,那也该厂长直接管,我就不懂了,既然什么事都由厂长直接管,厂里还要你们这么多的副厂长、处长和科长干什么?!”
刘怀青这句话,一下子把刘琦问愣住了。刘琦之所以在会上这样表演,就是为了在王忠跟前表忠心,进而保住自己处长的官帽,他还真没有想到,真要是把任营岩得罪了,王忠还能不能保住自己?刘怀青的话,还真是点醒了刘琦:自己这不是在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啊!
刘琦脑袋瓜儿比仵瑞芬好用,这时就表现出来了,他马上见风使舵地说:“刘老师提醒的好,厂长是管大事情的,这些陈芝麻滥套子的事,应该由我们下面这些干部来管;我刚才说的那些话考虑不周,全部收回,就当没说;今后一定多为厂长分忧解难,决不再推脱责任。”
在官场上混的人,大都有一个死穴,那就是自己的职位,职位在,什么都有;职位丢了,自己什么都不是,甚至搞不好身陷牢狱的可能性都有。所以对他们来说,保住官帽是头等大事,绝不能掉以轻心。
一场闹剧,就这样收场了。刘怀青看到任营岩教她的这句话这么管用,对任营岩的敬佩之心,由不得又平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