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吟霜扭头,先是做了一个确认的表情,因为这里正好介于甄选场的出入口,往来人流开始多了起来。而后她极有礼貌的躬身回话,“原来这位郡主娘娘是在叫我吗,小女子受宠若惊。敢问您有何疑难?”
“我看你还挺懂礼貌的嘛,暂不为难你了,走过来让我看清楚相貌。”聂无忧居高临下的道。
碧吟霜动都不动,低头道,“鄙人貌丑,恐污了您的慧眼。”
聂无忧微微一笑,瞪大了眼盯着她道,“貌丑不丑,跟我看不看你无关。你这贱人躲躲闪闪的一定不是好货,快说,我们在哪里见过,你有没有得罪过我?”
碧吟霜怪笑道,“我得罪你,这话从何说起?您见没见过我是要问你自己,而非我这个外人。”
“少给我打马虎眼,”聂无忧手里的马鞭向碧吟霜挥来,凶狠的道,“多的不说,我就是看你很不顺眼,你先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放你走。”
碧吟霜徒手抓住鞭子,手背上多了一条清晰可见的红痕,她不再压低姿态,微笑着反问,“我有没有听错?”
聂无忧踩住马镫,不让她拉了下去,保持着极度的自信道,“不管你听没听错,现在,马上向我跪下磕头。”
“郡主娘娘,这里是鲁城境内,不是你作威作福的地方。”碧吟霜感到自己被一股气息锁定了,原本要把人拽下马来的动作急速收回,松开马鞭说到,“要我磕三个响头,我想你是昨晚做梦还没醒,便是你爹来了也不敢做如此吩咐。”
他们四个人表面虽是在谈笑着;一丝也看不出不对的神色来,可是若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竟复杂至斯,也会感觉到这种场面的尴尬,几乎是令人难以忍受的。
尤其是巴山剑客柳复明,他专程而来江南,就是为了除去此人,可是见了青萍剑的面,他却不得不叙旧、谈天,这并不是敷衍,而是一种出乎本性的情感流露,但这情况岂不是太奇异了吗?
终于,巴山剑客立下了决定的意念,为着友情,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立下如此艰巨的决心,也是第一次有了个奸诡的计划。
他再望了河朔双剑一眼,看到汪一鸣的手,正不安地在自己下颔上移动着,汪一鹏则用左手拿着筷子,轻轻地敲着酱油碟子的边沿,但是有一个事是可以确信的,那就是他们面上的羞愧之色,已远不及方才青萍剑走入时的浓厚了。
汪一鸣在桌子下面抬脚,悄悄踢了巴山剑客一下,嘴里却在和青萍剑宋令公扯些不着边际的话,但已可听出那是在敷衍着的了。
巴山剑客再一次下了决心,不经意地站了起来,缓缓绕到河朔双剑的身后,两只手缩在宽大的道袍里,却已力贯指尖了。
河朔双剑不疑有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巴山剑客环顾四面的酒客,然后走近一无所觉的汪氏昆仲,两只缩在道袍里的手,缓缓拍向汪氏昆仲两人毫未设防的背上。
这时若是汪氏昆仲中有一人偶一回身,那么情况也许就会完全改变了。
因为巴山剑客所立下的决心,并非是完全不可动摇的。
青萍剑宋令公坐在江一鹏的对面,这是一张并不太大的小圆桌子,两人坐在一起,那种角度远不如坐八仙桌子大。
是以巴山剑客此刻所站的地势,是汪氏昆仲不回身绝难看到的,而青萍剑一抬头,却正好看他带着一脸奇怪的表情,站在河朔双剑的身后,他方自觉得有些奇怪。
在手指将要触及汪氏昆仲身体的那一刻,巴山剑客突然加快了速度,骈指如风,左指点在汪一鸣的右肩井穴上,右指点向汪一鹏左肩真穴上,在他两人穴道被闭,将倒未倒的这一刹那,巴山剑客倏地两肘下沉,以精妙的内家真力,稳住汪氏昆仲将要倒下的身躯,“砰”的一声,汪一鹏左手的竹筷,落在桌上,他两人的头,也向前虚软地搭下。
若非留意的人,是绝难发现巴山剑客这一招,青萍剑也是出乎意外,“噢”了一声,惊异地站了起来,巴山剑客赶紧以目示意,口中说道:“令公兄,汪氏昆仲大约是病了。”
他又以眼色阻住青萍剑的发问,赶紧接着说:“我们先扶他两兄弟回去找个大夫再说。”
青萍剑不禁更为怀疑,但他知道巴山剑客的这一个举动,绝不会无由而发的,勉强忍住心里的疑窦,随手掏出一锭银子,抛在桌上,和巴山剑客扶着汪氏昆仲,走了出去。
其余的吃客,当然都以诧异的眼光望着他们,但青萍剑宋令公在江陵府可称是妇孺皆知的人物,是以也没有人怀疑到其他的事上面去。
走出香积厨,是一条非常热闹的街道,巴山剑客扶着汪一鹏,慌张地左右回顾,在人丛中急遽地朝出城的方向而去。
青萍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层层疑云,脱口问道:“柳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山剑客一摆手,道:“慢慢再说,先出城要紧。”青萍剑疑云更甚,往前又走了两步,招手唤了一辆停留在酒楼门口的马车,将汪氏昆仲扶了进去。
那车夫本也认得这位江南大侠,巴结地问道:“你家要到哪儿去?”
宋令公道:“水西门外。”
车夫满脸堆欢,一面回身关好车门,一面挥动着马鞭,道:“你家兴趣真好。”口中呼哨一声,皮制的马鞭“吧哒”一响,马车缓缓出城而去。
到了车厢里,巴山剑客面上的神色,才略为松弛一些,叹了一口气,悄声向青萍剑道:“我说宋兄,你也未免太大意了。”他缓了口气,又道:“从此处出城要多少时间?”
青萍剑道:“很快。柳兄,这到底——”
他方自要问及心中所疑之事,却又被巴山剑客另一句突兀的话打断了话头。
疑云重重
“宋兄家里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没有?”巴山剑客突然问道。
青萍剑又是一愣,暗忖:“怎地他今日尽做些无头无尾的事,说些无头无尾的话?”转脸一看,却见巴山剑客脸上的神色甚是慎重,遂道:“小弟家里大半是些近亲,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巴山剑客柳复明一松气,道:“这样还好——”青萍剑忍不住心里的疑团,再次扭转话题,问道:“柳兄,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山剑客长叹了口气,遂将事情的始末,源源本本说了出来。
车厢里沉默了许久,除了辚辚的车声之外,巴山剑客和青萍剑宋令公没有说话,河边丝竹之声盈耳,青萍剑探首外望,秦淮河畔,月色甚美,将秦淮烟水映得直如仙境。
“事已至此——”青萍剑幽然叹道,心中真是感慨万千。
巴山剑客接口道:“事已至此,我看别无他法厂,宋兄你我都已届花甲之龄,少年时的意气,我看也该消磨殆尽了,又何苦再和他们去争一日之短长!”唏嘘感叹,英雄垂墓之情,油然现于言表。
青萍剑双掌猛一击膝,怒道:“我就偏不服老,我倒要看看,灵蛇毛臬那班人有多大道行?”他哼了一声,接口道:“何况是在秣陵,柳兄,你且置身事外,小弟倒要和他周旋周旋。”
巴山剑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宋兄这又何苦?如此一来,武林中不免又要生出多少事端了。”他推开车窗,月色从窗口照了进来,繁星满天,四野寂然,马车早已出了城外了。
两人心事重重,又沉默了许久,巴山剑客道:“我俩足迹虽已可说遍及海内了,只是塞外却始终未曾去过,小弟早就有意去领略领略那大漠风光,宋兄,你是否有兴陪小弟一行呢?”
青萍剑感激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远远突然传来一声夜鸟的哀鸣,有风吹过,吹得巴山剑客颔下须髯微微飘动。
就着月色一看,巴山剑客脸上皱纹,清晰可见。
“我们全老了!”青萍剑暗叹着,一腔雄心壮志,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开始有些后悔,后悔他不该参与熊耳山那一次事。
“唉!事过境迁,还想它作什么?”他黯然自语道。
巴山剑客亦在沉思,闻言抬头问道:“宋兄在说什么?”
青萍剑一笑,展颜道:“我在说日后我两兄弟畅游大漠风光,该是何等有趣。”
巴山剑客了解地一笑,突然道:“这姓汪的两个小子怎么办?”
青萍剑一皱眉,道:“推他下车就完了,反正再过几个时辰,他们穴道一解,难道自己还走不回去吗?”
柳复明笑道:“对!”随手就推开车门,轻轻一推,“噗噗”两声,河朔双剑竞真的被推在车外了。
赶车的车夫听到有声音,回过头大声问道:“宋爷,什么事?”
青萍剑笑答:“没事。”
赶车的车夫噢了一声,又问道:“你们两位现在要到哪儿去?”
青萍剑略一沉吟,道:“你将车往前面赶好了,到天亮时,走到哪里就算哪里。”车夫慌忙称是。
巴山剑客忽然自怀中取出尺许大一个包袱,包袱上隐隐还看得出一些已经发暗的血迹,道:“这仇独的残骨,小弟也不想再带在身上了。”随说着话,随手一抛,将那包袱抛在车外。
青萍剑一皱眉,低声道:“你又何苦将人家的尸骨抛在这荒地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