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
将军府后院。来者白面书生刘唐,身后随着四名士卒,两人抬一木板。木板上罩着白布。
“人带回来了?”杨九手执一柄花洒,旧是穿着一身布衫便服。回了头却看见一众这般模样,不免一丝疑惑。
“学生无能,赵家兄妹一行被人劫走了。”刘唐将头低得更深。
“被人劫走?”
“请九哥责罚。”说着,刘唐顺势而跪,那头埋得低了,却是看不出脸上是怎样的景色。
杨九将花洒放在廊间木台之上,走过身去,随手将白布掀开。看的是两具尸体,手中探去,这第一具尸体的胸腔骨骼寸寸断裂,却见不得半点外伤。再看第二具尸体,手臂骨骼折做七段,胸腔如第一具一般。这手中边探,心中便是微微一凝。
“把尸体翻过来。”
那随行的四名军士连忙将木板放在地上,将两具尸体翻过身来,只看得这背面依旧整洁,并无外伤。杨九又将手探去,果然如此。来者竟有如此功力,能以内息穿透皮囊,将骨骼心肺寸寸击碎,这二人死的奇快,手未触身,气已杀人,便是连淤血也来不及现。
“你起来吧。”杨九一边吩咐,心中却是暗念起来。
“学生不知还有高手随行,这才打发了‘双枪点雀手’前去提人。早知如此,必定亲自前往,还望九哥恕罪。”刘唐自知这便是恕了自己的罪。此刻起身,便也交代起来。
“罢了,此人功力非你能及,可有说来者何人?”
“逃回的将士只说夜间太暗,那人身手奇快,穿一身黑衣。别的就不清楚了。”
双枪点雀手也算内廷指挥使之一,虽说武艺平平,但这人一掌之下的气劲却是不容小觑。北国之中,何人有这般功力?难道说是他?一袭黑衣?
杨九心中盘算,只觉得好笑。义父啊义父,你是有多怕我会伤了痕儿?这打发他离开北都,还派人保护他。师兄啊师兄,一别二十载,音信全无,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人能找到你。二十年了,你连个书信都未曾发来,却原来还和义父有联系。这世间,真可笑。
“嗯,你去把‘鬼姬’和‘影子人’叫来。”
“是。”刘唐应声,带着几人去了。只留杨九莫名的笑了笑,又拿起花洒,后院花香鸟语,算是个好去处。随手浇灌,只看这花色娇艳,挂珠垂露,日色之下却是好瞧。
“富锦。”思量片刻,杨九随口呼唤一旁的老管家。
“老爷。”富锦本就圆润,俯身而下更有几分富态可循。
“算算日子,‘史松’该来了吧。”
“回老爷,不日便到。”
“嗯,传我手谕下去。说北国祸乱,现如今圣上病重。邀各路诸侯来北都议事。”
“是,老爷。”
待得富锦退身去,杨九握握手中花洒,不觉得却是没多少水了。
便说这时光飞逝,再看杨痕一行几人。自出了河源城,奈何成了逃犯。一路而来,捡的皆是些小道僻静之地,弯弯折折却是过了一月有余,好是黑衣人相护,这一路倒也无甚波折。只是苦了月儿这小姑娘,随着几人未少风餐露宿,睡惯了那家中的暖阁温床,这一趟,却是少不了诸多怨言。
北国与方外相交之地乃一山峡关口,唤名“落日峡”,往来必经,熙熙攘攘却也热闹。这一路皆是小道,如今却是如何也躲不开,来时日色渐暗。几人便寻了一处客栈好打发一晚,明日过了关口便向方外去了。
这“戴罪之身”本是不便,自也不好找那些喧哗之地,寻了许久才见得一处小店,随意打发了晚餐便要休息。小店一院三屋,今日颇巧,却是没有别些客人。见得日色渐渐落下,天行在屋中只觉心中颇闷,这便开门往院中小坐片刻。
院中不大,只画了一张石桌,对着两张矮圆的石凳,此刻坐上去,还觉得微微有些凉意。
“大哥。”天行望着天色渐落,那远山之处却是映红一片,一时失了神,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听得身后杨痕叫到。这片刻回头看看来人,目光又回到天色之中。
杨痕见得,也随身过来坐下,一手倚在石桌之上,这远山氤氲见得林气。林中隐约间有水色,映着日色渐落,确实让人出神。二人便此看着日头渐渐落下,也不知是多少时候,杨痕才道:“大哥,你怎么了。这几天见你总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话入耳中,听者无声。天行怔怔的望着远方,那水色映日,竟也着似火光。只可惜好景终究不长,日头落得颇快。
“无事了。”日色颓去,天便暗的奇快,只这一会功夫,便是夜间。
“你是不是在担心赵叔啊。你放心吧,前辈不是说义父把赵叔他们带走了吗?赵叔打发我们出门,自然是早做准备了,不会有什么事的。”杨痕见得大哥这般神色,心中也猜个一二,想必是这个样子吧。
“老二啊,咱们认识有,十五年了吧。”天行低下头来,目光直直向前逝去,当真好快,那屋中已经暗了,此时见得烛火映窗,也好似方才天边之色。
“这我哪记得啊,反正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娃娃。你大我几岁,应该清楚一点。”杨痕顺着目光而去,也见得对面屋舍之光,正是月儿与墨兰的房间,此刻心中隐隐便有酸涩的感慨。
“这么多年了,你可曾后悔过结拜之事?”
“大哥,为何这么问啊?”耳中来音,叫人心中一紧。
“没什么了。”天行随口说着,便站起身来,天色去的好快,此刻隐隐的已见得星辰。
“大哥,我怎么会后悔结拜的事啊。这么多年来,不是都挺好的嘛。”杨痕随着站起身来,二人并立一刻,只觉得身边之人,一时间为何这么陌生。
“老二,若是有一天,你我兄弟不得不刀剑相向,我希望你不要手软。”天行转过身来,虽说暗了日头,但这目光却见得分明,不知是哪里来的暗淡。
“大哥?到底怎么了?”
“你且答应我。”天行一手搭在杨痕肩上,那神色分明的是肯定。
“大哥,这,我是不会和你动手的。再说,我也打不过你啊。”杨痕心中一时莫名其妙:这大哥到底怎么了?该是还在担心赵叔的事吧,但那前辈不是说了赵叔没事嘛。再说了,这和刀剑相向也没什么关系啊。
“老二,你本出自杨家,又颇有习武天分。虽说今日你非我对手,但终有一日武艺必远在我之上。那时若是你我相对,还希望你能全力相迎。”
“哎,大哥。你这样,我好不习惯啊。”杨痕抓抓自己的短发,莫名其妙,“咱们怎么会有相对的一天啊?再说了,也没人说出自杨家就一定要武艺高强了?我是不是习武的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反正那东西我也没什么兴趣,做菜我倒是有一手,武艺,还是算了吧。”杨痕一时间只觉云里雾里的:这大哥该不会是觉得我是九哥的义弟,所以会和赵叔起冲突吧。这事我老早就说过了,朝里那些事跟我又没什么关系,再说了,义父他老人家还不是和赵叔挺合得来的。
天行长长叹了一声,又回过身去,夜间无云,小院无灯,却为月光所照,更是亮堂几分:“我想一个人待会。”
“大哥?”杨痕低声唤了句,便也想再解释几句。但这一时间,该如何言语?若说自己和九哥没啥关系,也不是,也说不出口。若说赵叔,罢了罢了。一样不知如何言语:“那我先回屋去了。”
“嗯。”
客房不大,左右两张短床,中间有一小桌。屋中没了月色,却是更暗一些,杨痕点了烛火,侧卧在床上。那心中左右翻转着,只觉得万分烦闷,当真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不如起身吧。
这起身又是无事,大哥一个人在院中,又不想被人打扰。当下真是无聊焦闷至极,这打开包袱,看的那本厚厚的书,随手翻了开来,才见得首页夹着一封书信。一路至此,今日才是第一次翻书,却不想原来义父还给自己留了信,这映着烛火摊开看看说些什么。
痕儿见信:
为父知晓你不喜武学,但男儿于世,终是要自立的。为父只能护你一时,却护不了一世。
这才看了两句,却是这样。心中不免不快:九哥说什么要自立,义父也说什么要自立。难道不习武就不能自立了吗?世间这这多人不会武功还不是活的好好的。这一念想,且再看下去。
你虽自幼体质阴寒,但为父观你骨骼天资,也属得天独厚。为父终有一日不在身边,恐不能亲手传你武艺,此书乃为父心力之作,所载为父毕生所学,你需当好生收着,若能勤加练习,他日必有所成。
又是骨骼惊奇,得天独厚。这么多年我怎么没觉得我哪里得天独厚了?这心中又是一阵不快,罢了罢了,且不去想那许多了,将信看完,说不定还有什么交代的重要事项,免得错过。
混元奇术博大精深,共分三部:内息者,万法之源,“阴”“阳”二气皆可修炼。初学者任选其一,若得贯通,二气便可并修,是谓“混元”。
外功者:万法之型,分“技”“术”两方,“技”者,刀剑拳脚,“术”者功法御气。二者不可混为一谈,你可自行斟酌。无论何方,皆与内息不离左右,内息愈强,则型之愈盛,此武学常理。故此,若欲登武学大殿,内外不可不兼而休之,只修其源,则无型可御,单修其型,则型之无力。
奇术者:万法归一,谓之“法”“阵”二门。此二者乃武学之极,多有奇幻凶险之境,非学之用,须得内外武学均有大成方可初窥门径,可悟而不可传。世间万物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万物本理不同,而其宗理共通。书中所载,不过借鉴之方,若无相当修为,万不可轻尝,切记切记。
“混元奇术”博深广遂,你需相当用心,方有契机窥其一二。寻常人若得内外有一方所成,则称一流。若得内外兼修而成,则纵横天下难有敌手。若得奇术万法皆悟,则天理穷尽,便是六界之内亦难寻对手。
见此信时,为父必已不在身边,还望痕儿好生修习,勿负殷殷之望。
话至于此,便再叨扰两句,痕儿需知此书所载之法甚为强横,当好生收着,莫落于歹人之手。世间险恶之辈颇多,当多问自身,行事合天理乎?于苍生有害乎?于自身有悔乎?
襁褓孩童终有立时,且自珍重。
义父手札
什么“技”“术”“法”“阵”,有什么区别啊!什么天理穷尽,六界都找不到对手了。什么博深广遂的,还当义父有什么别的交代的,说来说去全是些“混元奇术”如何如何厉害。当真是不知所云。但话说回来,世间当真有六界?这许多年来听得传闻不少,却是没见过神仙是个什么模样。若是当真有神仙,不知道是能不能打得过义父?
哎。估计就算有也打不过义父了,这信里都说了,六界之内难寻敌手。那还当什么神仙啊?不过义父这一身修为,怕不是已经成了神仙了吧。这么说来,自己倒是见过神仙了,而且还天天能见。
这心中想着,却是颇为无趣。将信折好揣在怀里,算是收了信了。再随手翻翻,看看那些不知所云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书开几页,便见得是内息之章,随眼看去:天地清灵,其犹槖龠,吐纳之竟,似若绵长。玄黄至气而万物生,抱魄载元则天地承。
气本混成共天地生,寂寥遂远而周行不殆。恍恍呼无形,浩浩呼有意。至柔至和,至刚至阳,往来相赴,轻重相随,相容相和,相形相彰。二气承之载之,行之随之,往复之境而共生。世人愚钝而不知其意,强谓之“阴阳”二字。
渊兮,天生万物皆为宗。湛兮,无念绵长似或存…。
这是什么鬼东西!只在总章处随便看了两段,杨痕已是云里雾里。只觉得这等拗口难读,心中颇是不快而来:武功秘籍不是该上来就教该怎么怎么练,以前看大哥练的剑法,上面就写的清清楚楚的。对方如何袭来,你又如何招架,技法纯熟便随心自如怎么的。义父这玩意儿,怎么比那读书人的经史典籍看地还要无趣。不过九哥还真是厉害,这种东西也能练成一等一的高手,想来义父在旁边指点他吧。算了,还是看看有没有什么招式好懂一点的。
这想着,便又翻起书来,也不知过了多少页了,这才看到“技法之门”四个字,心中大定,总算是过了“内息”的部分了。
技法二门其本共通,其法各异…
等等,又来!这才看的几个字,杨痕只觉得那无法言语的痛苦在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哎…义父,你就不能搞点实在的,比如当兵的用刀砍你,你要怎么砍回去之类的。
这一边想着,一边向后面翻去,随手翻了两页,见得“击技”二字。只觉拨开云雾见青天,真有靠谱的。当下连忙看看写了什么。
技者,拳掌指肘膝腿兵刃之术。
对对对,没错没错,就是这就是这。看的这般文字,知是实用的招式来了,杨痕莫名间喜上心头,总算是找到点看的懂的。
手足,身之利器,筋骨之术。轻重急缓蓄,厚积而薄发,身之所处,心之所役,变幻无常。进退往复,持之而盈。
夫,兵强着,不以锐而强,当以坚为贵。其锐而折,其坚不催。是故勇于敢者,杀。勇于不敢者,活。知雄而守雌,以重为根,以清为灵。二者不可至诘,为本所视,唯心而发…
义父…我真是,服了你了。见得这般文字,方才那一刻的心思早就烟消云散,此刻不恼,反是有那几分空无的感觉。杨痕自叹一气,将书合上,用手揉揉脸颊,好将那乏味散去:义父啊义父,你著书的时候,怕是也没想到我是个没底子的人吧。好歹也来点入门的招式,别上来就是“以重为根,以清为灵”什么的。算了算了,这等高深武学,还是留给您老人家自己享用就好,我安心的当我的厨子,哪天也能混个名满天下吧。到时候开他个一百几十家酒楼,也是一代豪杰。
这想着,心头隐隐的却是念起在河源之时,怎么黑衣前辈知道他们会住“往来客栈”?那个客栈的掌柜小二又为啥要帮他们?还有那墨兰姑娘,墨兰姑娘。
念着墨兰,杨痕却是暗自心慌,只觉得那日自己受伤,姑娘扶着自己,身上淡淡之味,当真是醉人。只是,自出门来,几次与人打斗,都落了个重伤落败的下场。好在有义父这“混元珠”。这想着,杨痕摸摸挂在胸前的珠子,却是凉凉而润:义父,您老人家当真能掐会算,知道我打不过别人,给我个治伤的法宝。算了,术业有专攻,且不想那么多了。
夜深而静,便是漫天星。屋外之人望着这星空璀璨,却是久久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