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城
大智自打金光寺一事后便开始四处躲窜,离了金光寺,又不知去往何处?大街小巷都是自己的画像,本是身材高大异常,体征明显万分,随便哪个路人都能将他认出来,这几日,又不知遭了多少次官兵的追捕,早便有些支持不住,好是寻了一处荒废的屋舍,勉强躲藏。如今心中断念,多日粒米未进,手中早已发软,此刻勉强提了手掌摸摸怀中暗道:这帮腌臜小人身手着实厉害,也不知洒家还能撑到几时,银子早便花了个精光,何况如今连大街都没法上。眼下肚子饿的厉害,还不知该何处去填饱这不争气的皮囊。
正想着,大智站起身来,硕大的身子疲软无力,摇摇晃晃的险些站不住脚,这猛甩下头才算站定了。大智看看手中那串通体血红的珠子仰天叹道:“长老!你说这是个什么鸟事,洒家如今连去处都没有,怎么保得你这‘十戒’珠子?”身体又摇晃几下,缓缓往前走去,一双大手无力的推开那扇破木门,房间本暗的厉害,街上光线刺目,大智微微眯了眼睛,只觉一阵眩晕,再是甩甩头,好叫自己清醒几分。这才抄起倚在门边的月牙禅杖,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
这太平城早便贴满通缉大智的榜文,如今左右是死,大智心中叹叹:长老,莫怪洒家,是这身皮囊着实不争气,洒家胡乱要去做个饱死鬼。只这一念,迈开步子,听得肚皮又在呼唤,此刻头脑昏昏沉沉的,也不知在往哪里走,那鼻中好似闻到什么香味,包子,包子。寻着香味迈步便去,硕大的身子摇摇晃晃的,早便被路人识了出来,只这庞大壮硕的躯壳颇是唬人,满街指指点点的,却无一人敢上身来。
大智走走摇摇,脑子中早是一片混沌,只觉两边的街景摇摇晃晃的,好不容易,终于见得一个小贩在街边支了摊。鼻中嗅嗅,浑浑的便去了。
“诶诶诶,你干啥!”那小贩见得如此大汉晃晃悠悠的过来,再一看是通缉要犯,此刻嘴上阻拦,身子却是早便躲开。
大智哪里还听得见旁人说啥,抓了包子便往嘴里送,咬了两口,觉得口中好生干涩,猛的咽下去,腹中瞬时有些东西,可脑子却越发混沌。
再摇摇脑袋,脚下疲软,这身子不争气,摇头晃脑的,如何也站定不住。这才是片刻,见得一众军士向自己来了,大智脑中昏沉,不知真假,猛地拍拍脑袋,定神看看,好像是真的,可当下,早便没有气力,脑海一片空白,又咬了口包子,听人喝道:“大胆贼人,光天化日之下还敢如此公然在街上行走!来人,给我拿了这贼人!”
大智无力的抬起头,环视着周围这许多官兵,眼中似乎一切都有些恍惚了。再努力的甩甩脑袋,希望将这景象看的清楚一些,但这一摇却是越发无力,脚下踉跄几步,险些倒地,好在手中禅杖还撑得住巨大的身躯。脑子越发的蒙了,只觉得全身发软,好像不是自己的躯壳。眼前黑了黑,猛地提提神,瞬的看见些东西。只那一刻光晕而已,便又是一黑,许多往日的画面模糊在脑海里。有笑声,有哭声,一切交杂着,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之中好似有琴声,淡淡的,听不清是什么,却甚是好听…之后又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琴声再次响起,依旧隐隐约约,感觉好似还有淡淡的香气,这香气像是女人身上的胭脂,又像是淡淡清茶的味道。大智脑海里一片混乱,一只大手在身上勉强触摸一下,感觉指中有些温暖的绒毛,好像换了一件衣服。大手又摸了一下身边,像是平整的铺盖一般,柔滑顺畅,又像女人的肌肤。
女人?有多久没触碰过女人了?大智的脑海中开始混沌起来。自打当了和尚,好像真的就没碰过女人,柔滑的肌肤,齿间唇香,温柔罗帐,那些年在战场上,四起的鲜血。哭喊声,琴声。大脑再一次混乱了,只觉得神经万分紧张,脑海里不断思索着什么,又不知是些什么。头猛然针刺的痛,周身无力,连眼睛也睁不开了,眼皮像是铅重,压在那里,神思再一次消散了。
又是久久,微微回了回神,只觉头脑晕晕沉沉,身子轻轻飘飘,后脑有一点点疼,唯是这般感觉。努力想动动手掌,挣扎片刻,脑子再度混沌,笑声,还有水声,便再也没有了。
这次不知昏迷了多久,再醒来时感到有些微微的气力,只是这对眼睛却依旧睁不开。身上暖暖的,脸上也暖暖的,好像是阳光,该是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暖。身子依旧有些疲软,有些疼痛,许是这两天受的伤,伤口又开始痛了,还有些微微发痒。还是有琴声,这回琴声变得清晰起来,清清淡淡的,悠扬婉转,丝丝入耳,如林如风,大智悠悠的觉得腹中饥饿万分。是啊,许久没有饱餐一顿了,只是前时乏力得紧,连腹中饥饿也感觉不到了。痛苦的呜咽几声,便是再次努力睁开眼睛,却万分困难。
那隐隐约约的琴声停了,有细细的脚步声,大智感觉手中有什么东西握了上来,冰冰凉凉的,却又滑腻丝丝。额头也开始有那种冰凉的感觉。鼻中充满了淡淡的胭脂气息,如云如雾,如坠梦里。神智又开始不清楚起来,只觉得阳光那般暖人,手中肌肤那般顺滑。大手不禁握住了手中那冰冷的肌肤,丝滑如玉,凝乳冷脂。手中感到有力微微往外抽了一下,又放了上来。耳边似乎有说话的声音,细细的是女人的声音,宛如暖阳,却是听不清楚是什么?大智想要集中精力听那声音讲些什么,却只觉耳边氤氲,嗡嗡的摇曳着一些音调,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不多时,又沉沉睡去。
很久很久,大智的脑海中只有小桥流水不停地“哗哗”着,那样清晰,那样清晰。
再醒来时,微微睁开眼睛,阳光照在眼睛上,有些刺人,大智适应了一下,又睁开眼睛。见得是头上是一处帷幔,白沙沙的,又转过头来,看见身上盖着被子,红色绣花。琴声没了,屋中空无一人,不远的地方倒是摆了把琴,再回了头,看得自己随身那许多兵器都被放在屋中一角。大智提起全身力气,在床上爬起半个身子,头还有些晕,肚子咕咕的叫了起来。突然觉得饥饿,嗓子火辣辣的疼,咳上两声,将淤积的痰动动。努力爬起床来,见床下放着一对僧靴,定神看看,是双新鞋。大智穿上鞋子,定眼瞧瞧,那旁边挂着的衣衫宽大,倒也合身,支了手便要去拿,只听得房门打开。
“你醒了?”
秀娟雕足,丹凤罗衫,眉如柳月,发似清波,眼若汪泉,秀口微张,娉娉婷婷,袅袅娜娜,摇摇曳曳,姿态万千。大智看得有些失神,又努力的摇了摇昏眩的大脑袋,定眼看了,那女子生的修长,此时已经拿了大智的衣物过来。
大智接过衣服,手中勉为支撑,将衣物穿上。肚子又咕噜噜的叫了几声。那女子道:“你先休息下,我去拿些点心上来。”
大智坐在床上,翻开衣服,看得身上原本的伤口,多多少少都包扎了些。脑中恍惚起来,只觉得那声音好生熟悉,却如何也听不出来何曾相熟。
不多时,原先那女子拿了许多糕点进了门来,大智腹中饥饿万分,也顾不得许多,抓起点心便吃了起来,只觉那口中水分猛地被吸干,更是难耐。那女子看在眼里,连忙从桌上倒了杯茶,给大智端来。大智喝上一口,瞬时有了湿润的感觉,又喝一口,口中的糕点和茶水混在一起,猛地呛喉,竟催的人连连咳嗽。
“慢点吃。”那女子拍拍大智宽厚的背,又抚了抚。
方才咳得厉害,眼泪都险险出来,当下也不敢再那般狼吞虎咽。慢慢吃着,又喝喝茶水,不多时便将盘中糕点吃了个干净,才觉得身上微微有了些力气,这才想起自己还未道谢,连忙道:“洒家多谢女施主了!”
那女子脸上微微泛起笑容,让人如沐春风,这般好看,大智顿时愣了神,脑中本不那般清醒,此刻神思又不知飘去了何处。
“大师怎么了?”那女子见得大智神采木讷,又是浅浅一笑。
大智猛地回过神来,这才道:“没事,没事。”转眼看看这房间,雕铸精细,当真好看,“女施主,洒家这是在何处?”
那女子回到:“此处是我的一处别院,姐夫将你救了,便送到我这里休息。你睡了两天了。”这声音温暖若阳,大智又觉万分熟悉,却依旧想不起何处听见。
那女子见了大智神色憔悴便道:“大师先休息片刻,我姐夫他们随后便来,小女子先退下了。”
大智木讷的应了,那女子迈着纤纤的步子退出门去。大智又来至床边,躺下疲惫的上身,闭上眼睛。只觉得这阳光照过窗来,是这般美好,只是少了师父。一想到师父,大智突然想到“十戒珠”来,连忙在怀中翻找,却是不见了踪迹,赶快催了力气,翻起身来,正要向门口寻去,又听门口有人走来。
“将军别来无恙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想起,接着便是走进三人。大智定眼一看,却是逍遥侯英布,婉儿,和那女子。
这婉儿不比那女子高挑,却更有几分才智的模样,大智定了定神,却是念不起是何人?
几人入了屋便径直走向大智,英布面上带笑,伸手摸了大智硕大的额头道:“烧退了。”
大智也茫然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脑中还有些昏沉,只觉眼前这一幕到底莫名其妙,一时也不知该如何。
英布自顾的在床边坐下,爽朗一笑道:“将军可还认识我?”
大智拍拍光头,努力的回忆了许久,这才木木的点了点头。
英布道:“将军这些年都在太平城,为何不知会我一声,你我也好痛饮几杯。”
大智摇摇头:“大哥说笑了,洒家早就不是什么将军了,洒家现在是个和尚,”说着摸摸自己的光头道:“你看!”
英布一手拍在大智肩上到:“头发剃了,不会连酒都戒了吧!”
大智咧开大嘴道:“酒是不能戒的,只不过剃了头发,就不是武将了。”
英布笑道:“少跟我废话,剃了头发还能当光头将军,难不成当了和尚就没杀过人了?”
杀人?大智心中幽幽的回忆起许多往事来。自己十岁便没了父母,也没什么亲人,只好四处流浪。因为自小长的高大,倒也能做一些活养活自己。可身子大,吃的也多,总是吃不饱肚子。后来听人说当兵吃粮,就去投了军,管事的人看他虽然年少,却有几把力气,就改了他的年纪,从此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
在军中呆了十几年,凭着天生神力,倒也战功赫赫,也就当上了将军。起初还好,倒也真的寻了一个填的饱肚子的活计,可杀的人多了,却越杀越下不了手了。见多了妻离子散,也见多了血流成河。待到年龄大些,反是开始问自己,究竟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杀了那么多人,又为了什么?那时厌倦了杀戮,便开始流浪,也就是当了逃兵,一路逃到了“金光寺”这才被长老收留,出了家,当了和尚。
这许多年来,长老虽然常常骂他,罚他,却是在骨子里对他好。教他读书识字,教他许多道理,那时反而觉得自己像是个孩子,有了一个家。自从入寺,便再也没有杀过人,直到那日那个叫鬼姬的带了人马屠寺,这才出手杀人。可是打心里,始终觉得这并不一样,因为他是为了保护长老。那时还在寺中时,虽是常常叫骂别人,却渐渐只是叫骂,不曾出手伤人。这些年来,自己早已把“金光寺”当做是家,而长老便是像父亲一样。然而长老死了,“金光寺”没了。当了七年和尚,如今也三十多岁,终究还是落了个无家可归的田地。
英布见大智突然伤感起来,便不好再开玩笑,只是拍拍大智的肩膀:“兄弟节哀,愚兄也是才知你在‘金光寺’落脚,否则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保住“金光寺”的。”
大智一时伤情,垂眉低目的摇摇脑袋,道了句:“长老去了一个更适合他的世界,不算悲哀,当是喜事才对。”
英布从怀中取出十戒珠来交到大智手中道:“长老是因为这东西才死的,你要收好。”
大智接过十戒珠,看看英布,这张十多年前熟悉的脸,却是显得陌生了:“侯爷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声“侯爷”叫的陌生,英布听了也是心中难过。当下神色也有了几分黯淡:“杨九派人屠了‘金光寺’就是为了寻找这‘十戒’手珠,至于所为何事,我还不知道。你刚刚恢复,还需要好好休息,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大智愣了片刻,再回过神,英布已经带着婉儿二人出了门外。大智怔怔望着那扇门,师父死了,金光寺不复存在了,一别十多年的侯爷,感觉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