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竟没乘机逃逸,也不知是自知不免,还是已认命?
风乍起,垂衣的人瞧着血衣的人,有淡淡笑声自面具下传出:“某有一问,还望陈兄明解。”
陈远认真看着此人身形,隐隐有几分眼熟,蓦然想起一人,却不能肯定,沉吟着道:“请讲。”
这人举起衣袖,恍如大鹏垂翼,流云般远去,又乘风般归来,一息间来回自如。
众人目中透出异色,此人凭这高明轻功,足以远循匿踪,占了先手,无人能追上,只是方才为何不使出来,与连玉二人合围陈远?
垂衣人似是笑了笑,自袖中排出一枚血色的七杀令,道:“某依此轻功,凭七杀令护身,足以完好无损出这幻境,陈兄以为然否?”
陈远散去七杀血色,现出平和无奇样貌,道:“如果这就是阁下之问,我说是的。”
垂衣人沉默片刻,叹息道:“我们此番进入幻境,计划筹谋俱极详备,本以为可将诸位一举葬送于此……”
陈远沉默,纯阳子冷笑一声,道:“阁下未免将我们看的太轻了些。”
“这是没有的。”垂衣人语气淡淡道:“即便在连兄三人下来之前,我们还有很有把握的……”他顿了顿,摇头叹息道:“哪知陈兄横空杀出,武功大大出乎连薛二位预料,生生以力破巧。既然败了,就没甚么好说了。”
纯阳子冷哼一声,不再说甚么。
“某有一问,陈兄如能解答,立刻自尽而出。”垂衣人悠然道。
众人不由起了好奇之心,远处定慧几人也在奔来,似已解决了宇文化及,好像还多了一人,知他们无碍,便纷纷看向二人,想看此人会问些甚么,能敌他一命?
陈远望向天穹,淡星渐渐隐去,东方苍龙七宿已升起又落下,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今日午时幻境便会散去,届时双阵共鸣,崩天裂地,除了三枚七杀令,一枚维扬令,可以各护一人无碍,便只有自己掌中花雾剑有此可能了。
“讲。”
垂衣人目光大亮:“你是谁?”
或非此人武功进境大大出乎连薛预料,连变天击地大|法都没能拦下一息,说不定二人已先行联手将墨歌击成重伤,再由第三人一招致死了。
虽说有那喇嘛自身修习不足之故,但此人剑意也委实太过骇人,甚么武道,竟能无视这种直击人心的秘术?
如果不明此人身份,日后实在不安!
拼上怀中飞龙大九式,与自身一项武学,也非搞明白不可。
众人也都瞧向陈远,均对他的身份颇感兴趣,几人虽有猜测,却终不能确定。
“我是谁?”陈远一怔,明亮眼神竟迷茫起来,心中思绪翻腾:“我是谁,我是谁……洛清?深山小门传人?不是……陈清?东海魔教弟子?也不是……洛远?大正成王世子?笑话……陈远?华山九剑传人?好像是,只是如果是的话,那正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是谁?正在思考谁在思考这个问题的又是谁……”
如此一层层深入下去,这少年竟对这一个简单之极的问题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事实上,他已忘了回答。
少年虽忘了,却还是隐隐约约知道不该显现出来,便垂下头去,黑发遮住眼眸,遮住思绪,心中念头一个接一个电闪而过,无限追索了下去……
事实上,却是陈远下山不过一年,武功已连跨六脉、任督、无招、先天、剑意、无上更体复用近明等数重境界,由一个毛头小子成了江湖绝顶之下近乎第一人的程度,方才又练成一式神妙剑法,甚至连玉、君王心、薛宝玉这等高手也轻易败在他手中,精进之速,已达到了一种骇人听闻的地步,随之而来的,便是凶猛之极的武学魔障,若非他服了群玉之泪这先天神物,涤荡体魂,又凝练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玄奇剑意,统御纷杂,这祸胎早爆发了出来。
须知力量虽好,但无掌握它的心灵,便是大难,譬如昨日尚是蝼蚁,身贱卑微,被百般践踏,今朝忽成万丈巨人,力能携太山而超北海,天下无敌,如此强烈的对比之下,便难免有狂妄自大,目空一切,如堕梦中之惑,这就是魔障,如能跨过,自然好说,如若不能,魂失道消罢!
祸兮福所伏,陈远一剑连败三大高手,气魄恢宏,逼的一群魔头只能自尽以出,威风自然是威风,问题也来了,先是被变天击地大|法一击,虽一举破之,魔障已被牵动,现又经垂衣人平常一问“你是谁”,终于给轰然引爆开来。
如果陈远悟性低一点,便能少想一点,根本不去深究,这只是一个很简单,很容易回答的问题,或是深究不了就一笑抛开,物我两忘,不滞于怀,那便是神而明之更上面,内外一体,出神入化的境界,可惜那要入微才能做到。
尤其是薛宝玉此人,本是他与秋心想方设法要对付的强敌,如今却忽然死了!
在众人看来,便是这少年垂下头去,似在考虑是否值得暴露身份,却不知这位方才还可算是场中武功最高的人,已陷入了平生一个极大疑难中,心灵大海早已乌云蔽日,电闪雷轰,风雨俱来。
“……秋心……秋心……那是谁,好熟悉的名字,我好像曾经被叫过这个名字,是我么……唔,好像不对……”
少年似是陷入了一个被深深掩埋,直至冥府的迷境中,无天无地,幽幽暗暗,光影明灭,雾气升腾,不辩来路,不识去途,忽然想到“秋心”,便似受到了一股牵引,悠悠荡荡来到一处庭院中。
春光正好,鸟鸣花上,两个眉目如画的小女孩正在荡秋千,笑着闹着,一片童真纯趣,令人看了,不觉间也开心起来。
“我好像见过,”少年喃喃自语,“呃,不对,不是看过,是经历过,很熟悉……但,这也不是我!”
少年目光蓦然一亮,眼前场景飞速逝去,成为雾气光影中微不可见的一点,搅动变化,云雾堆山,峥嵘陡峭,光影成林,连绵不尽,来到一片如镜小湖前,一个身影正在练剑,满头大汗,流过眉毛,流进眼里,肌肉颤抖,酸胀麻痒,却咬着牙,坚持练了下去,一招一式绝无走形,正是最纯正的华山希夷剑法。
“哈,这是我,但是不全!”少年似是抓到了甚么要诀,哈哈大笑,随手一招“不见其尾”使出,山崩林毁,湖光荡漾,卷起那小小身影,飞速后退,少年身形一动,便紧紧跟上。
水光接天,一幕幕景像显现出来,练剑,华山,练剑,华山……一成不变,似乎这人生命中惟有如此,偶尔有一个白衣姑娘出现,又很快不见,那本就不大的身影也越来越小,渐渐成了一个**岁的孩童,湖光带着他穿山过林,回溯而上,停在一座城池中,显出一处废园,男孩身边多了一个小小女童,正在和一群大一点的孩子打架,打的头破血流,粘了发,糊了眼,却咬着牙,决不认输!
“这也是我,但还是不全!”少年静静看着,平平一拳击出,城池不见,女童不见,废园裹着男孩飞起,降在一座更宏伟,更辉煌的雄城中,成了一片紫竹林,男孩也成了一个小小婴儿,正在雪地上,襁褓中哇哇大哭,身边卧着个黑衣人,僵硬不动,悄无气息。
哭声惊动了竹林,其中走出一个素衣女尼,秀眉曼妙,合什一叹,大袖一招,卷出婴儿,将那襁褓与黑衣人远远送开,她看着怀中小小婴儿,陈远看着她。
“妙真师太,倒真是天道好还……”陈远轻笑,挥袖,竹林飞移,倏至一片火海,冲天而起,人马皆翻,倒在地上,爬着,滚着,想要逃出生天,却酥软无力,连嚎叫都没有,终于被火窟一点点吞噬血泪,成了一堆焦骨。
“被人下毒了么?”陈远皱眉,一指点出,火光幻化,原地现出一座辉煌府院,仆从喜笑奔走,嘉宾欢颜恭贺,大堂正席中一人,着王服,戴玉冠,文采精华,英气勃发,正指着怀中婴儿,对一老者笑道:“公之小女乃明珠,小儿可求焉?”
陈远面无表情,再出一掌,看了片刻,一剑挥出,烛屏暗淡,光影逝去,雾气凋零,凝成一片黑色的衣袖,几乎垂在地上,方动又止。
垂衣人正瞧着他,目有异色。
心海沧桑已成田,外世白驹方过隙。
在众人眼中,这少年不过稍稍低头,再抬起时就好似变了一个人,气息恍如蒲苇般在河风中飘荡沉浮,却又如千年磐石般,历经风雨,毫无转移。
几人眼睛都亮了起来,墨歌尤甚。
“莫非,他竟又顿悟了?”苏春水心中一动。
天上无星无月,如万古长夜,我心自有大光明!
陈远只觉一颗心灵活泼泼的,尘网顿消,如明珠在握,望着垂衣人,笑道:“我虽不知我是谁,不过……”
垂衣人一怔,见这少年微笑着,竖剑于前,骈指徐徐抚过青锋,于平和中透出种凛冽冷意:
“还是要请阁下去死。”
第二十七章破意
黑暗过去,东方渐渐现出种微微的乳白熹色,垂衣人不怒反笑:“陈兄是在开玩笑么?”
众人也都暗中叹息,此人轻功高妙,先一起步,在场无人能追的上,又如何杀他,遑论迫他自杀?
陈远摇摇头,剑未出鞘,只是举起,平平一指。
垂衣人骤觉身陷泥沼,周身空气似是成了三千飞瀑,激压而来,呼吸顿滞,脉搏忽缓,内守的拳意竟有零乱之相,心中大惊:“这是甚么剑意?”
一念方过,陈远已放下剑鞘,笑了笑,似是在说:“非不能杀你,只因已允你自裁!”
垂衣人默然,陈远既有此玄妙剑意压制,方才便可乘他初次不备,一剑杀至,甚么轻功都来不及,先前一问换一命自然也成了笑话。
在众人或不明,或惊异,或有所思的目光中,垂衣人迎着天际一抹淡淡曙色,振袖长笑,挥出血色七杀令,流云般回卷已身,声息蓦寂,化成一道玄色光华飞天而去,遗下二块令牌。
一块形如昂首苍龙,红色晶莹欲滴,正是昆仑飞龙大九式。
另一块状似远天淡云,淡泊致静,上书“流云飞袖”四字。
随着此人离去,一众魔道番夷死的死,出的出,只剩下薛宝钗一人,还有一地幻武令,闪着动人心魄的光芒。
还有长生诀!
远处定慧八人已奔近,一声佛号先至:“阿弥陀佛!陈施主心存善念,日后定有无边福泽。”
陈远摇摇头,恍如不知背后那三人灼灼目光,伸手一招,摄取了变天击地令、覆雨令、流云飞袖令,并两块七杀令,带怀中不死印令,共四种天阶武学,三块七杀,一枚维扬,还有三页长生。
陈远每取一块,楚天阔、刀疤大汉、平荒三人心脏就剧烈跳动一下,眼角肌肉抽动,大气不敢出,早晨春寒料峭中,汗珠竟滚滚而落,也不擦一下,只死死盯着,直到陈远取完,三人既心痛又庆幸,瞪着剩下的九阳令,双眼赤红。
八人奔近,当中却是多了一名青年士子的人,本是萎靡不振地伏在定戒和尚背上,忽地瞧见抱筝静立的墨韵,登时精神一振,跳将下来,踉跄奔到她面前,也不知满面灰尘,眼角生垢,神情狂热,大喜着道:“可是江心夜弹广陵散者?”
墨韵不由退了一步,似是不习惯被人这般追问,怔了怔,还是轻声道:“是我。”
定慧袈裟虽有几处破损,气色却无恙,余下诸人也无甚大伤,反隐隐各有明光,似是在与宇文化及这入微者的交手中有所得,他瞧了一眼狂热再问的青年士子,合什道:“这位是南宫施主,一入幻境就被宇文化及所擒,方才我们击退宇文,正见这位施主跳下船来,被兵士追杀,便携了来。”
“大和尚慈悲。”纯阳子笑了笑,扫视了众人一遍,又道:“现在的问题是,长生诀归属,剩下幻武令分配,以及,不算陈兄维扬令,共有三人可以留下,活着出此幻境,余下的,全要自尽出去。”
虽然逼人自裁,战果辉煌,陈远自是出了大力,但若无众人作后盾,只他一人,便是个笑话。所以对纯阳子提出分配,陈远并无异意,只是要除了长生诀,这门心法事关日后武道大事,非要拿到不可……
纯阳子所说全是不大好启齿的问题,但经他一说,大方堂皇,理所应当,全无晦暗处。
自尽便要留下身上一种武功,在场众人几乎全是名门派精锐,所学也绝大多是门中天阶高深武学,自不能随意泄露,只有交给活着的人,带出去,再取回来。
分配所得的幻武令也是如此,于是便归于一个问题,谁值得信任?
这个人选不先确定,说归属分配只是空谈。
众人自然明白此理,互相看了看,花辞树悠然道:“我选墨歌。”
纯阳子目光闪动,墨歌无动于衷,只低头看自己的剑。
“阿弥陀佛!小僧推举苏师妹。”定慧轻咳了一声,似乎负了伤。
苏春水笑了笑,并无推辞之意。
定戒自无异议,他离寺时师父就对他说要听定慧师兄的话,向晚、段水盈二人也点头,唐白羽、王归、林秋池三人也道:“大善。”
陈远自然知道他们推选墨苏二人的用意,那便是最起码在自己剑下能自保!他也不揭破,只是笑笑,挥手将两枚七杀令分卷二人,道:“还剩下一枚先不忙,我有话说。”
墨歌与苏春水轻轻接过,稍一把玩,收入袖中。
纯阳子瞧了一眼,众人点头,陈远平淡道:“我要长生诀。”
陈远本就有一土页,加上苏春水的金页,他这话自然不是指前二者,而是全本,七页。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有些不对,几人变色,唐白羽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就算你武功高,也不能这样!”
“道兄这玩笑开的有点大了……”纯阳子也喃喃道。
余下几人都没说话,也不表态。
陈远笑了笑,自怀中取出维扬令,亮出,平平道:“我是维扬令主。”
这幻境本是我开!
众人此时才见到这令牌,均是无语。
陈远又向王归与林秋池道:“王兄,林兄,你们本持有水火二页,方才我见寇徐二位已有所领悟,不知可否割爱?”
林秋池望了望东天云霞,微微颔首,王归豪爽一笑,握着井中月道:“水火送于陈兄也无妨,只是王某有一个请求。”
“王兄请讲。”陈远心中猜测,说道。
“陈兄一剑一个,杀了喇嘛,君王心,败了薛宝玉,后又剑不出鞘,便逼的最后那人自裁,”王归双目发亮,斗志昂扬道:“王某实在好奇,陈兄究竟凝练了甚么无上剑意?”
此问一出,不说众人注目,平荒三人勉强把目光从九阳令上移开,连墨歌墨韵也瞧了过来。
尤其是苏春水,本已听陈远讲过一遍,但当时她与陈远纯以剑意过了一招,虽感神奇,却也与她自身所悟相去不远,决无一招杀一人这等骇人战力。
陈远微一沉吟,看众人均有意动神色,便道:“林兄,纯阳道友,墨道友,唐大小姐,苏姑娘,你们五位也是如此么?”
三人点头,唐白羽瞧见向晚眼色,微一迟疑,也是颔首,纯阳子看了一眼九阳令,表示同意。
陈远微微一笑,道:“我相信六位都是至诚之人,必不会外泄。”
六人都是点头。
“那好。”陈远爽快道:“还请六位稍催剑意,齐攻我一招。”
众人骇了一跳,均觉陈远疯了。
须知这六人都是当世年轻一辈中最领先的高手,齐攻一人,即使是稍催剑意,威势也必耸人,难道陈远久战之下,还能一招尽败六人?
几人注目陈远,见他神色如常,绝非失心疯掉了,也不像是狂妄自大,他们都是决断之人,便不再迟疑。
王归长笑道:“陈兄豪迈,王某佩服。”
当下其余人等便散开,聚神围观。
春日凌晨,天生微彩,地抚山林,有清凉的风吹过旷野,拂动初生的木叶,陈远独立坡下,静观南天,六人稍成扇形,站在对面。
“这一战虽不如方才杀意横溢,却更有趣……”向晚站在一侧,按着倚天长剑,很想自己下场,一试这少年高招。
“各派年轻一代弟子中凝练剑意的人虽然不少,但除了那几个高了半辈的人物外,并无一个跨入神而明之的境界,”似开似谢的花辞树默思:“元神虽可用灵药奇珍补之,但不是三神品那种等级的话,难免会有残渣,妨碍下一步进境,是以大家都是稍服一两种,余下的便要以食气术苦苦壮大,以实战艰难锤炼,强横到水晶琉璃的境界,方可有望入微臻明,若无特殊际遇,彼此差距不会太大,这少年年纪轻轻,究竟是练成了甚么……”
旁人也是各有心思,或好奇,或凝重,或诡诈,或狂热。
“请。”陈远看了看六人,引手笑道。
少年青衫猎猎,立北望南,左掌神兵随意斜持,并无出鞘之意,初晨的熹色照在他平和的侧脸上,流转出一种淡淡的晶润光华。
“陈兄小心。”苏春水深深凝视他一眼,陈远点头,六人便齐齐出手,稍催剑意,攻向陈远。
唐白羽斜斜一划,我啸风云动。
纯阳子一掌推出,阳极初生阴。
林秋池一印轻挥,静松生秋色。
王归手刀疾劈,大日横行天。
苏春水微含忧意,玉指轻点,润物细无声。
墨歌目光明亮,小小手掌竖起,徐徐刺出,真武荡群魔。
天云微翳,暗影一掠而过。
陈远深深吸气,闭眼踏步,右拳平平击出,心物破剑意!
恍惚间,似乎只有一个刹那,风云静寂,阴阳破裂,松色归空,大日西坠,春雨踌躇,渗入泥土,真武逡巡,御龙返天。
心物灰灰。
六人不动,若有所思,陈远晃了晃,忽然心有所感,望向东天。
众人也望了过去。
旭日方破晓,正是光芒万丈时,映出半天红云。
一片片鱼鳞状的云彩,层层叠叠,骤然激荡幻变,跃门成龙,一口将太阳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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