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牙是部落里的一名战士。
他们本来在大山深处快乐地生活着,每天捕猎摘果,划棒拆骨,以高低起伏的吼声,和以不同节奏的手足动作相互交流,虎不敢欺,狼不敢前,豹虫退辟,无忧无虑地在青山绿水中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不,不是与世隔绝。
部落里的长老认为大山就是整个世界,部落就是世上唯一的高贵者的聚集地。
比一切飞禽走兽都高贵的族人。
因为他们没有对手,是大山里的王。
犬牙却不是太相信,总想一直朝大山深处去看看,却被长老狠狠用大石棒打了一顿。
忽然有一天,王们被捕猎了。
犬牙永远记得,那日被从天而降的神兵们所支配的恐惧。
那些明晃晃的神兵,个子虽然小,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跳的更高,跑的更快,力量更大,拥有庞大躯体的王们远远不是对手。
族人们一个个被制服,蒙上眼睛,给装进一种奇怪的四四方方的东西,然后被一种从未见过的四肢野兽所拉着的奇怪的有两个轮子的东西上,后面犬牙也被装了进去,就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了,只是一直摇啊摇,摇的强壮的犬牙都快吐了,才偶尔有小个子们送来一些奇怪的食物进来,那是犬牙从未吃过的美味。
没有血丝,没有硬筋,没有骨刺,而有着一种几乎要咬掉舌头的味道。
直到后来,犬牙经过一段不堪回首的教育后,才明白那是用一种叫做火的圣物做出来的食物,配上一点白色的叫做盐的粉末,便成了至高无上的美味。
火,就是天上打雷后,被劈过的枯木的那种热热的东西,想不到竟有这种用处。
犬牙被关进一所大院中,整天被一群小个子教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学着除草种田,制作武器,技击打斗……
那些东西犬牙都学的很快,只有那种被小个子们称为文字的东西,实在是一看头便嗡嗡地叫,半点也学不下去,直到一个穿着黄衣服的年轻小个子来看过后,犬牙便再也不用学了。
想必他就是小个子中的长老罢?犬牙这样想到。
现在,犬牙又见到了这个黄衣的长老。
“陛下要它回去做那个部落的王?”叶孤城讶然道。
“不错。”
陈远坐在扶椅上,以手支额,垂下眼帘,淡淡道:“虽然可笑,但也许能从这过程中窥出一点领袖乃至天子的真实起源来。”
西门吹雪沉吟着,道:“天子获命于天,如果真能破解这秘密,似乎有些不利于陛下的统治,而且,这秘密也不必告知我二人。”
陈远平静道:“朕命不由天。”
皇帝长长吐了口气,又道:“二位是当世剑法巅峰成就者,朕自有借力之处,”顿了顿,又道:“二位当知最早的技击武学之术原是先贤从飞禽走兽的动作上模仿而来。”
此刻这间树屋中,除了皇帝,西门吹雪,叶孤城外,便只有那员黑甲大将,与仍是懵懂无知的犬牙了。
大将目光如刀,盯着犬牙,迫的犬牙几乎要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这许多日子里学的东西半点也派不上用场,直欲躲到树下面去。
二人沉思,考虑与助这野人为王有甚么关系。
叶孤城道:“不错,直到现在,仍是有许多高明剑招是从飞鸟鳞兽上学来的。”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
陈远闭上眼,淡淡道:“为甚么不能从人的动作上学到招式?”
这话一时令人有些难以理解,但坐中三人全是智慧通达之人,一听之下,便理清了皇帝的意思。
——人与飞禽走兽一样,是天生地长的生灵,为甚么人们能从后者身上学到那么多深奥的武学道理,而轮到自身时,却只能从虚之又虚的天人合一之道入手,甚么五行五脏,周天穴窍之类的。半点也无法从人的行走坐卧中学到甚么招式?
虎行似病,而爆发时扑向猎物的威风,却又是任何动物都很及得上的。
熊抱似钝,晃晃悠悠,看着没几分力气,却足以抱断合围大树。
燕返,蛇游,豹扑,鹰击……如此种种,尽可化为凌厉招式,却从未听过有甚么招数叫“人行”、“人扑”、“人举手”之类的。
故老相传,有先贤观鱼悟道,观鸟悟道,观松柏悟道,却从未听过有谁观人的举动悟道的。
叶孤城理清后又颇觉得有些奇怪,这不是把人与禽兽相提并论了么?
人为万物灵长,是物中至物……不,叶孤城悚然而惊:更高级的应该更玄奥,为甚么不能从常人的一举一动中感到有甚么深湛的奥妙之处呢?
西门吹雪显也想到此点,目光虚凝,陷入了沉思。
两位巅峰剑客猛又发觉,自从昨夜决战后,这位天子身上便笼了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发常人所未发,想常人所未想,却又有一定的道理在其中,端地看不分明!
一时中,树屋中便只闻犬牙发抖的微声。
犬牙虽一边发抖,却仍偷偷用学来的话仔细听着这场谈话,想要再学点东西,但听着听着,犬牙发现,尽管这场谈话中,每一个字自己都能听清明白,但是连起来,便像是山里最浓重的瘴气,绕来绕去,犬牙的脑袋又重重作痛了……
“禽兽无知,而人有灵……”忽然西门吹雪吐了口气,说着,望向皇帝,目光发亮。
叶孤城恰巧也一点灵光闪过,击掌道:“人心不足!”
皇帝微笑,抚掌道:“二位果然大才,朕想了许久才明白的道理,二位只片刻便明白了。”
“不,”西门吹雪平静道:“陛下能发现并提出这问题,已是极见高明了。”
“不知陛下是怎么说的?”叶孤城表示同意,又问道。
陈远微笑消失,缓缓道:“‘我’太重。”
我太重!
这本是很平常的三个字,一句话,西门吹雪,叶孤城,黑甲将一听之下,却觉其中蕴义丰富之极,心中感悟顿如泉涌,简直用五车的纸拉来了写,也写不完,道不尽。
叶孤城怔然,叹息道:“陛下提炼的最是简洁,又直明爽快,所谓微言大义,大概便是如此罢!”
“人过于聪明,所思太多,所欲极重,‘我’的痕迹未免重了一点,便失去了与天地的冥冥中的联系……”西门吹雪也叹息着。
此刻一点明,三人便有觉悟之感,自行向下生发开来。
陈远拍了拍扶手,笑道:“西门庄主批的极是。”
叶孤城沉吟着,道:“所以,不是无法从人本身观摩出武学……”
西门吹雪目光发亮,续道:“是所见太小,太少,也太简单了。”
叶孤城击掌道:“从单个的人身上,是瞧不出甚么的,要看人民,看这百姓,看这国度,看这天下!”
陈远淡淡道:“此即为,天子之剑。”
三人心生欢喜,感慨不尽,又深觉佩服。
深深佩服皇帝的心胸,竟将这般重要的感悟明白说出,全无遮掩之意,大气坦荡,浩然正行,隐隐然竟有上古王者之风。
西门吹雪叹息道:“陛下站高望远,便见到了我们看不到的风景。”
叶孤城默然。
他此刻想起与南王的密谋,只觉可笑之极,皇帝如此深谋远虑,遍观烛照,纵然年轻之极,也万不是那般简单就可以算计得到的。
纵然还有一层关碍他们没有提到,也不知是没有想到,还是没有说出来,陈远并不在意:“我心如明月,管他人作甚?”
长夜将过,皇帝挥了挥手,黑甲刀将大步走出,拍了拍手,便进来一人,大将低声交待几句,那人便将犬牙带了出去,不提。
“敢问陛下,”叶孤城沉默良久,忽道:“这般的围城,陛下还建有几处?”
皇帝微微惊讶:“叶城主何以认为,还有如此围城?”
叶孤城道:“纵然这犬牙成功夺位,也只是个例,并非甚么绝对的道理,以陛下之谋略,必还有互补之道。”
皇帝注目叶孤城,突笑道:“如此原始部落,极为难寻,纵使朕发动极大力量,还要看上天如何,却是并没有几处。”
叶孤城沉吟着,缓缓道:“这个部落原本在山水中悠游自在,天生地养,陛下却将他们尽数围在林城中,如笼中鸟一般……草民斗胆,敢问陛下心中可曾有过不忍?”
皇帝道:“叶城主可曾到过集市?”
叶孤城道:“到过。”
皇帝道:“屠夫宰杀猪牛,小贩囚困鸡鸭,渔人桶养鱼虾,心中可有不忍?”
叶孤城目光奇异,道:“此为生活所需。”
言下之意,便是如此围城并非是生活所迫,而是皇帝自己所说的‘我’太重!
皇帝微微摇头,道:“善恶杀生是一个大问题,朕不欲与叶城主辩论,故只说一句。”
三人凝视皇帝,皇帝目光似透过树屋,穿过浓密枝叶,望向了极远的远方,道:“人之所以为人,便在有独特的心生。”
三人沉思良久,对“心生”一物各有理解,却又有自己的看法,正欲证出,却又听皇帝笑道:“诸位有没有想过,忽然有一天,有另一种更高级的种族从天而降,拥有我们无法抗衡的强大力量,将人族也圈养起来,如同我们对这原始部落所做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