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升起,晨风中尚带着些许夜的寒气,轻轻扰动乳白色的薄雾不住波荡,笼在新发草木上,便渐渐凝成滴滴露珠,折出微微的七采光芒,与天空上的云霞合作一色,煞是好看。
只是并无几个人去看。
这般初春乍暖还寒时节,起的这样早的人,多半是忙着讨生活的苦人家,脚步匆匆,做自己的营生已恨不得一分时光掰成两分用,谁又有闲心去,看那带不来一个铜板的寻常光景呢?
往日也就如此罢了,今日却有些不同,那街道中站了两排钉子似的军士,披甲执锐,静默如铁,看不见头尾,自生出一种威仪煞气,镇的两旁围观的人群只在低低的嗡嗡议论:
“两位殿下果真勇武,生生拿下了草原上那些鞑子番王……”
“可不是嘛!我中华上国,岂是那些蛮人能比的!”
“哎!可惜我家老三命苦,前些日子……如今却看不到了……”
“您老人家宽些心罢,老三虽看不到了,您家老大老二都在军中做事,前些天不是来信儿了嘛……”
如此种种低声议论,哀沉中又有不尽的雄壮气氛,渐渐便将月前雷火轰城,死伤无数的余悲又冲淡了些,却是令人精神一振,热血沸腾,心思也不觉安定了下来。
‘果然,军中大胜才是安定人心的最好法子啊!’
秋心仍作少年形容,从客栈中走出来,听得这许多话,心中若有所思,穿过人群,来到应武大街上,趁着人尚不大多,挑了间雅致茶楼,信步上了二楼,坐了靠窗的屏风阁间,点了壶玉生春,一面观赏窗外景色,一面慢慢揣摩前些天强记下来的宫中道藏,与自身所学一一对照,以“红楼梦”心法作纲,一有所得,溶入自创的那路“风花观雪月,山水梦神人”剑法之中,便有种修行的淡淡喜悦,从内心深处泛起。
一时间,秋心觉得自己好像一头牛,先囫囵吃下许多草,再慢慢用几个胃来刍化,不禁有些好笑。
日头渐渐的高了,驱散了寒冷晨雾,照的城中一片暖色,这应武大街本是金陵主道,也是秦王燕王押俘入宫,敬献太庙的路线,人群慢慢的多了起来,黑压压的到处都是,这儿,那儿,楼下,楼下的议论声,喝彩声,感慨声,哭泣声汇作一处,几乎成了在人间滚动的闷雷。
“来了!来了!”
杂乱的雷声忽然静了一静,又响成一个整齐的声音,秋心放眼望去,但见一队骑兵自西缓缓而来,一半兵马着玄铁甲,一半着明光甲,刀枪森立,沉默肃穆,挟着自边疆厮杀而出的铁血气息,当前二位骑士英挺凛然,生来带着种无上尊贵气度,更胜身后一众人杰,压的人群霎了霎,随后疯狂喝声大作:
“秦王!秦王!”
“燕王!燕王!”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陛下万岁!”
……
‘二子秦王洛世,刚柔一心,气度恢宏,四子燕王洛棣,激荡勇决,雄才大略,皆是人中之龙……’
秋心默默打量两位皇子,想起洛青绫的评价:“我这两位皇兄,任哪个都是不世出的明君之选,如只一个,自是幸事,现下有了两个,却是不大好。父皇当年亦无法决择,便命他们各统一地,治民御敌,以观行事。”
窗外车队缓缓经过,随着公主论断,朝中对二王风评等在脑中一一闪过,秋心轻轻敲着桌子,忽然一顿,但听屏风外传来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
“在下御林军左卫将杨章,敢问可是华山陈远少侠当面?”
此刻楼上仍是议论纷纷,热闹不息,这句话却稳稳传进秋心耳中,如在身侧,楼中诸人尚不自知,正是上乘的“传音入密”功夫,只是听来颇为奇怪,若是自称在下,多是江湖中人,此人又道是御林军高层军官,却对一名普通华山弟子如此执礼,秋心知此人正是黎星刻心腹,多半忌讳自己“成王世子”的身份,才有这般奇怪问法,只暗赞一声:“来得好快!”
口中道:“杨将军请进,不知令牌可在身否?”
屏风一动,绕进一人,三十几许,方面长耳,蓝衣悬刀,气息雄浑,手一翻,亮出一枚青铜令来,说道:“黎大人得知少侠安好,心中极是高兴,传命御林军仔细找寻,如是得了,奉陛下旨意,还请随下官即刻入宫。”
“也好,咱们这就走罢!”
秋心看过人,又看过令牌,也不多问,只心中叹息,站起身来,放下小块碎银,随着此人下了楼,避开应武大街上汹涌人流,转过街道,向着皇宫走去。
因着今日京城居民大都去瞧皇子献俘的热闹去了,是以除了几处大街外,别处行人甚少,这杨章外松外紧,前面带着路,眼见要到紧要处,忽听身后少年说道:“你是哪位皇子部下?”
这话虽轻,意却极坚,杨章心中大震,恍如惊雷入耳,却也很快镇定下来,并未握上刀柄,露出明显痕迹,以免是诈言,内里却罡气流转,布在背上,防着偷袭,转过身来,装着不解道:“我乃御林军黎大人麾下,陈少侠何出此言?”
秋心静静瞧着他,慢慢道:“我们各回答对方问题,可好?”
“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性,正是黎大人座下左卫将杨章,少侠无需多言!”
杨章应对极快,丝毫不露破绽,却见秋心叹息一声,按剑道:“前面就是埋伏所在,请恕在下不能随杨大人前行了。”
眼见已有动手的架势,此人这才确信自己真被识破,不由抛下伪色,长笑一声:“好!好!老子边关长年打雁,不妨今日却错了手!却不知究竟是哪里露了形迹?”
这人颇为狡猾,此刻仍不肯吐露真实姓名,秋心盯着他,明亮双目中现出灿烂神色:“我答你,你也回我,可好?”
“请说罢!”
秋心心中泛起行走江湖的淡淡兴奋,一一屈指道来:“第一,你那令牌虽是真的,上面的字迹却不对,想来是不知哪儿拿了御林军下阶牌子改过的;第二,边关守将,长年厮杀,身上莫不带着种酷列杀意,你的步伐间距虽然掩饰的很好,节奏疏和,只是那惨烈杀伐意蕴,却已渗入了你的骨子里,远胜我在这京中所见兵马。”
最要紧的却是,秋心早在宫中见过御林军中高手图形,此人不知,前来冒充,岂不可笑?这一节关系到“陈远”形踪,却是不可对人说了。
杨章听着,面色渐变,慢慢现出一种狰狞神色来,待秋心说完,久久不言,忽地一刀劈去,长啸一声:“好小子!给老子躺下罢!”
这一刀杀来,杀机惨酷,冰冷无比,仿佛令人瞬间回到了数九寒冬,又有那血红罡气,化成一片尸山血河,咆哮着冲击而来,耳边似乎响起无数兵马嘶鸣,垂死惨嚎,动人心魄。
此人竟是位入微凝罡的绝顶高手!
这且不算,随着此人啸声一起,不远处登时掠来数道黑影,身法快极,数息便至,显是同伙得了讯息,正火速赶来。
“你不奇怪么?”
秋心睢见那几道人影,面对着边关杀将含怒一击,叹息一声,拔剑出鞘:“为何我明知有埋伏,却不偷袭你呢?”
微微叹息声中,红尘阡陌轻微颤鸣,似乎正在为时隔多年的再露锋芒而兴奋,绯红色剑光中,天地恍惚倏然移位,天在下而地在上,已成交泰之势,一闪而过。
吧嗒!
血海消失,惨呼不闻,杨章心中只来得及惊疑一半,已倒在地上。
“小子竟敢下此狠手!”
那几道黑影已掠至近处,却已晚了,只见秋心冲他们笑了笑,身形起处,如梦如幻,没入巷子中,不见了。
几人发步欲追,忽见地上的杨章动了动,又惊又喜,不由俯近一探,原来未死,只是周身经脉被制,诸人互相望了望,心中尽皆骇然:“此人年纪轻轻,武功竟如此高法!”
须知伤人易,杀人难,而制人更难,遑论此种一招之数?
几人皆是军中高手,行事果断,当即抱起杨章,避过几条街,跳入民居,运气推拿良久,方解了禁制。
杨章悠悠醒来,明了经过,不禁又怒又愧,又不好发作,狠狠一捶地:“情报有误,害苦我也!”
“大人,那陈远会不会悄悄跟来,查明我们身份?”
当中一人问道,是个精细角色。
杨章摇摇头:“那小子武功了得,将我们一举拿下也不是难事,何必如此?”
几人面面相觑,调息一番,默默去了。
却说秋心制住敌人,故意露了些武功虚实出去,闪身掠过小巷,忽然住步,只见前面立着一人,星衣玄眉,脸庞完美之极,轮廓分明,刀刻一般,微微露出赞赏神色,淡淡道:“有子如此,故人泉下英灵不昧,当饮三大杯。”
此人正是御林军大统领黎星刻。
秋心不防刚打过假的,这厢便来了个真的,却也不乱,只是抱拳道:“敢问前辈名讳?”
她已见过数次黎大统领,都在幻神兵花雾遮掩之下,没一次露出真形容,这次以“陈远”之名重面这位大宗师,非同小可,心中长长吸口气,秋心知道从此开始,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要面对更多的这般高手,明着扯谎,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我是黎星刻,”大统领笑了笑,“随我入宫罢,想必那儿正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