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里各路好汉汇集鄱阳,九江城中人满为患,用费飞涨,非但乐的各家客栈掌柜小贩商铺们喜笑颜开,连那许多百姓,因家里借住了不少外客,平白赚了好些银钱,也愈发热闹了,些许抱怨声夹在其中,很快逝去。
秋心静极思动,因无情言道陈远建了如此不世功业,帝位再无问题,便随六扇门等人到了九江,这城中住宿虽紧张,却也决计少不了她们的,无情忙于公事,无甚闲暇,便让葛蓝苗平日里陪她,二则也有陈远指派的宫廷高手暗中照应,也就不怎么拘她了。
葛蓝苗正是诸葛先生的外侄女,慧光湛然,拳法通神,明晓百家,为六扇门年轻一辈头一号人物,又经了一番天阶幻境历练,感悟世情,锤炼精神,一举臻升入微境界,半月前破关而出,遍阅卷宗后,对“成王世子”生出了极大的兴趣,公务之余,时常跟着无情在府上蹭吃蹭喝,目光猫儿一般,盯着秋心转来转去,总想瞅出点东西来,秋心喜她清脆爽快,有一种坚持,烦她纠缠磨人,偏又是个极聪明敏锐的,便告了一状,哪知无情敲打了她一番,仍是不改,也想让二人彼此磨砺,便随她去了,即便看破了甚么,自己也早有交待,秋心无奈,二人也就耗上了。
“呐,我闭关前已经认定了一个家伙,正想着一出关便戳穿他,偏偏不见了,世子怎么又成了你呢?”
这日二人上了临风楼,刚在窗边坐下不久,葛蓝苗把玩着酒杯,随意望着湖光山色,又问上了。
她身为帝师之后,又与青公主要好,时常出入皇宫,早见惯了达官贵人,脸皮又厚,偏生生的极是聪明可人,笑兮兮的,又知轻重,让人拿她无法,此次又对秋心“世子”的身份视若不见。
秋心有些饿了,正专心用饭,一句话也不理她。
葛蓝苗也不指望有回答,饮了一杯,转首打量,目光转动间,已将楼上一众食客瞧了个通透,大多是江湖人物,也不甚在意。
此时正值炎夏永昼,热浪袭人,这临风楼正建在鄱阳湖边,甚是凉爽,又有个好样式,酒菜上好,食客颇多,葛蓝苗忽听楼梯一阵轻响,一会儿上来几人来,她猫儿般的眼睛一亮,从几人身形步伐间看出了件有趣的事情,当即传音道:“喂,洛公子,你看是谁来了?”
只因秋心自己虽未明言改姓,却认下了成王世子的身份,是以葛蓝苗有时称呼她“洛公子”,有时“世子”,有次更是熟了,见她平日里有些女儿习气,便叫了声“洛丫”,秋心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拔出剑来,追着她打了一顿,于是这个称呼便没有了。
秋心正背向楼梯,听她说的郑重其事,以为是来了甚么厉害人物,转首一瞧,微微一怔,认出了其中三人。
当她还是秋心时,养在深闺中,不识甚么武林人物,这三人自是从陈远的记忆中翻出来的。
来人正是“她”在华山上的同门,一个颇为熟悉,唤做范朋,华山学艺近十年间,一直对“她”和李进有些奇怪的想法,时常为难,一个唤做刘寄,依稀是个先天,是范朋的靠山,年终大比时似乎因颜歌所赠沉水剑而生忿,唆使旁人阻路大比,一个是位少女,清秀新丽,绿裙荷钗,楚楚动人,是五峰六脉境界弟子大比时的最后对手,似乎是莲花峰弟子,唤做周萍,却不知如何和这两个坏蛋走在一起,她脸上那样古怪神色,又是甚么意思?
余下几人却是不认识了,只是观其武功,八成也是华山同门。
因这记忆隔了一层,秋心正回忆时,那周萍先是一愣,站住不动,范朋已认出“陈远”来,一愣之后,便是一喜,附耳低语几句,那刘寄目光一亮,扫了一遍楼中人,见无甚惹眼人物,便点了点头,范朋于是直直走了过来,口中大笑道:“这不是陈远师弟嘛!你下山一年,师兄甚是想念哪,今日咱们在此重逢,真是件大喜事啊!”
此人口中说着,趁势拍向秋心肩膀,秋心正在考虑该如何对待这些同门,哪里容得此人拍下,挥了挥手,一股无形大力涌将过去,范朋便生生住了足,左手停在半空,满面通红,动弹不得,一双眼睛死死瞪过来,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神气,他眼力也颇好,从这一招间已认出这正是先天真气,不禁脸色扭曲,又是妒忌,又是愤怒,又是吃惊。
那刘寄本不欲亲自对付这个“小角色”,见正追求的门中新秀周萍正盯着陈远,神色甚是奇异,似羞似恼,又有一种隐隐的喜悦颜色,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心中不由一沉,忽然瞧见这边动静,吃了一惊,身形连闪,无声无息滑了过来,按上范朋肩头,低声喝道:“竟对同门下此重手,陈远,你可知罪?”
说话间,刘寄连连运气,却没能解开范朋被制经脉,心中惊异:“这陈远一年前还不曾通脉,怎地现在如此厉害,莫不是有高人暗中作鬼?”
刘寄细细一察,只觉范朋经脉中那真气如梦如幻,飘渺孤高,如在云端,他拼命迫了几次,半分踪迹也没抓到,却似乎激怒了那真气,直直蔓延过来,化成一缕,轻轻一刺,刘寄真气登时溃散开来,右臂一麻,不由心中发毛,急忙收手,连退三步,一双眼睛瞪着秋心,看了半晌,又转到葛蓝苗身上,心中一惊,拱手道:“尊驾何人,如此为难我华山弟子?”
葛蓝苗瞧得有趣极了,自己哪会跳出来,眼珠一转,急忙摆手:“不是俺!不是俺!不是俺!”手忙脚乱的样子,浑身上下简直没有半点高手风范,刘寄登时呆了呆。
秋心暗暗啐了这小妮子一口,见周萍几人也围了过来,心中已有定议,当即站起,笑道:“许久不见,周师姐,恭喜你晋升先天,自此食气而寿,超脱凡俗。”
与陈远有些模糊的记忆相比,周萍对这个师弟的印象却是极深,她天资本来高明,又经华真真多年悉心教导,往次大比向来无敌手,前岁末已着手打通任督二脉,本以为这最后一次六脉比试和往常般无二,谁知突然跳出个陈远,只是小周天境界,一手莲花清静剑法却使得浑然如一,极尽妙处,逼得她连退数十步,数次反击均是无用,最终黯然下台,首尝失败滋味,随后更目睹陈远力战任督,行羽化飞升舍命一击,剑光化虹,血色经天,不由大为震撼,久久缓不过神来。
她受此刺激,很快便下定决心冲击任督,不料突然幻象丛生,走火入魔,若非华真真大耗真力救活,将她送入天阶幻境中,险些一命呜呼,却也因历此磨难,宿慧顿生,斩灭心魔,一路高歌猛进,内功连破任督先天两大关,剑法先是溶练如一,又逢奇遇,将那一招也化了去,晋入炉火纯青的无招之境,方才破幻而出。
周萍此番种种福祸甘苦,皆由陈远而起,印象如何会不深刻,记忆又如何不鲜明?
连少女自己也不知是该更恨,还是该更感激,只是日夜回想,简直是刻骨铭心,是以她一眼便认出了陈远,不意找寻许久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措手不及处,仿佛又被当年那冰冷长剑指住咽喉,那一抹森然碧色,彻骨生寒。
只是周萍到底今非昔非,稍一怔间,已回过神来,瞧见“陈远”先天真气手段,虽觉与自己想象中的少年神韵有少少异样,却毕竟与陈远只有一战之缘,也以为是经历所致,一闪而过,心中情不自禁浮起一种复杂滋味,又惊讶,又佩服,又释然,还依稀有些自豪,听得贺语,忙收拾心神,轻声道:“陈师弟,上次一见,已一年半了,不想你也晋升先天,当是同喜才是,却不知师弟是何时突破的呢?”
说话间,周萍明亮目光在秋心脸上滚来滚去,颇为奇异,葛蓝苗瞧见少女这等神色,心中一笑,暗暗记下,随时准备打趣世子一下。
范朋瞧见刘寄避退开来,周萍又是这种你好我也好的情景,心火上涌,险些吐出血来,大声喝道:“陈远,华师姐便在不远处,你还不快快解开我!”
这临风楼上人来人往,颇为热闹,先前几人动静还不甚大,不曾引人注意,及至范朋此声大喝,楼中登时人人侧目,颇有几个交游广阔,眼皮活泛的人物,低低一说,立时楼中回响着“华山”、“六扇门”、“葛……”“刘寄、”“范某某”之语,并充斥着询问之语。
刘寄登时脸色一变,瞧了瞧仍然一脸无辜的葛蓝苗,似笑非笑道:“陈师弟,你竟与朝廷中人来往如此密切,莫不是有投身之想,出卖了我华山神功?待会华师姐来了,看你怎么交待!”
须知前番二月二京城变动,无论朝中,江湖,民间,流传的都是草原、吐蕃与一众魔道高手布阵围京,引发雷电大火,死伤惨重之说,至于许多佛道高人牵涉其中的消息,却只在大宗师这世间最顶级层面中有所动静,偶有提点一二心腹弟子,也是含糊其词,并不分明,大多数宗师尚且不知,入微以下的普通江湖,就更是全然不晓得了。
只是朝廷大力搜罗世间各门武学之事,却是众所周知,并暗暗提防,刘寄此语却是以为打个正着,周萍见秋心毫不在乎的神气,脸色不由一白,也不知为何,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来,波光流转,望向葛蓝苗,一怔之间,剑意微鸣,已察觉出这笑兮兮的少女是位绝顶高手,悄悄咬着嘴唇,轻声问道:“在下华山周萍,可是六扇门葛姑娘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