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随云仿佛听不懂他在说甚么,只是用他那双空洞又寂寥的眼睛望了过来。
花满楼叹了口气,问道:“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我不愿欺君子以方,只好不说。”原随云抚了一下琴,淡然道。
春风依旧,花满楼的一颗心却不住下沉。
他试图做最后一次努力:“我待原兄以佳茗,君以杀机还我?”
“花兄并不是这等优柔之人,何有此问?”原随云讶然道,意甚不解。
花满楼侧耳倾听,轻轻笑了笑,缓步来到原随云对面三丈外,在另一架琴前坐定,衣袖垂下,双手按在弦上,道:“原兄明知故问,我应人在先,与原兄一战后,便无法赴约了。”
原随云也探出双手,轻轻抚琴,淡淡道:“花兄亦是大宗师,悟阴阳,分清浊,当知唇舌心战对我们这一级数的战斗已无甚作用,只能依自身武道理念,靠真实不虚的力量来决胜负……”
轰。
话音刚落,琴声便如潮涌,由极远处迅雷般奔近,明明瞬息可至,偏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渐渐在耳边响起,明明觉得声势极盛,却又如浅唱低吟,叫人听不甚清。
这矛盾是如此的强烈,令人心烦意闷,几欲吐血。
如夜一般的琴声,深沉而黑暗,无处不在,却看不见。
花满楼端坐不动,一直保持触弦的姿势,待到暮色即将降临大地时,才轻轻一拨。
花音传来,如远处高楼上的渺茫歌声,带着花蕾在风中慢慢绽放的律动,令人不由忘却无边黑暗,忘却深沉雨夜,只专注于这一朵将开未开的无名小花。
这一瞬间,这白色的花骨朵似已成了花满楼生命的全部,遗世而独立,周行而不殆,不为外物所动。
轰隆。
原随云看不见的眼睛凝视着琴弦,神情专注,左右大拇指崩弦一击,琴声笔直上溯天际,引动风卷苍狗,堆积在小楼东半侧天空,阴阳墨云噼啪作响,渐有互搏激雷之势。
花满楼依然微笑着,瞧着那无名的,小小的白色花骨朵,似乎对那变色的风云毫无忧虑。
墨云渐渐蔓延开来,如染透纸张一般浸润整片天空,电蛇伸缩闪耀,压城欲催。
城尚可催,何况是一朵柔柔弱弱的小花?
花满楼神色不动,五指连弹,颤音促发,如花将开。
轰隆隆。
阴阳震怒,迅雷勃发,风雨交加,遽然下击。
花蕾徐徐绽放开来,一片花瓣飞出,似乎还有一滴露珠,挟着生命往上的力量,迎向天雷。
一如昆山之玉,一如芙蓉香露,轻轻交锋。
阴阳应物,清浊化象。
刹那之间,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尽皆消散在风雨里。
大概是天上那行云布雨的神明从未见到如此倔强的小花,他生气了,大吼一声,神捶砸锥,于是雷音渗入电蛇,光华大作间,化成一条天龙,摇头摆尾,疾扑下来。
小小花朵在风中摇曳,拔地而起,以根茎为轴,两叶不住盘旋,螺旋飞上。
行将交锋的瞬间,两片旋叶忽地交织迎上,与雷龙轰地湮灭,轴茎蓦然化作一道纯白剑光,吹雪般穿过纷扬末屑,直上九天!
琴音激越,天昏昏,地暗暗,墨云遽然流动起来,风卷般成了一个漏斗,如鲲鹏垂下遮天之翼,拍向这惊天动地的剑光!
白色的,纯粹的,不可逼视的剑光。
墨色的,漫天的,遮天蔽日的怒云。
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两样事物,昂首阔步,傲然交击!
似乎只过了一个刹那,又恍如亘古已存。
垂翼折断,狂风散去,一点剑光刺透层云,抬头望去。
黑夜依然如墨!
无星,无月,更无大日,没有一点光明。
只有无边的,深邃如渊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如果没有光明,那就由我来罢。
这最后一点纯净如雪的剑光如是想到,于是它便从一点徐徐散开来,成了一道圆弧,成了一弯弦月,挂在天上,将柔和的光辉洒向人间。
大地上便有了光明。
夜不语,只是蔓延过来,缓慢如蜗爬,凌乱似荒草。
很慢,很乱,很自然。
人不努力,就没饭可吃,就会饿死,死后先是血肉慢慢腐烂,渗入泥土中,变乱,喂了微虫,然后骨头风化成灰,散在空中,变乱,养了草木,这虽然更慢,却终会发生。
人天生便具有向下堕落,趋于混乱的惰性。
从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有序而整齐的人,慢慢的,散入草木微虫中,变成他妈都认不出来的飞灰,轻烟,微尘,不是一堆,不是一股,不是一团,而是散成千千万万份,遍布天地间,无序而凌乱。
这是如此的自然。
这黑夜便有这样的惰性,所以蔓延的很慢,很乱,但很自然。
那一弯弦月却蓬勃而有生气,淡淡光明中充满了向上的力量。
世上没几个人会自愿挨饿,更不会自愿饿死。
人生下来,是为了活着,不是忙着去死。
花满楼相信,人更愿意活着,且是更好的活着。
我们从茹毛饮血的原始部落,发展成华衣美食的礼仪之邦,便是因为这种要更好地活着的意愿!
一个人固然会死,一群人也会死,人类却不会死!
弦月中便充盈着这样有序而向上的力量,正如希望,群体的希望。
云琴低低,黑夜似乎叹息了一声,缓慢又凌乱的蔓延中,渐渐透出一种混混沌沌的莫名韵味来,幽幽暗暗,恍如归墟,要将那万物埋葬,慢慢交错震荡,发出一种恢宏漠然的巨声:
那存在过的,终将灭亡!
天地如此,人更不免!
这世间,终要归于黑暗!
这巨声滚滚碾过天地,碾过弦月,碾过光明,振聋发聩,似醍醐灌顶,阐述着无上玄妙至理,却又恍如鬼魂嘶嚎,冤气缠身,令人不寒而栗!
花琴渐弱,弦月沉默,光明闪烁。
黑夜便如荒草般丛生,缠上弦月,渐渐有蓬蒿生出,遮去了淡淡银华。
光明越闪越低,愈微,愈急。
漫漫深沉夜幕中,只剩下了最后一点荧虫光明,依稀隐隐,似乎被硬压还原成了那最初的剑光,纯净如雪,又灼热似火。
最后一闪后,不见了,却不知是发散了,还是收敛了。
发散无序穷不尽,收敛有秩归于一。
于是天地间便惟有黑暗,于是妖魔便开始嚎哭,如神佛血雨。
哭声似乎惊动了甚么事物,隐隐跃动,如人心跳。
妖魔们朝那光明不见了的地方望去,哭声渐低,跃跳渐剧,忽然便响彻血雨中。
随着响声骤然出现的,是瞬间爆炸的光明,是一轮跃出的大日。
大日无言。
它本无需多言,仅存在着,便是无匹的力量。
足以涤荡乾坤,扫遍万魔的力量。
这煌煌力量仿佛在昭示着,未来谁人能定?
至少现在我仍存在!
云琴长叹一声,夜幕便敛成一轮黑日,轻轻撞了上去。
于是便有爆炸,隆隆中有风吹过。
吹走了浮尘,吹走了黑暗,吹走了光明,也吹走了流云。
风拂动了他的衣袂,花满楼站起来,站在小楼上,站在风中,低低叹息。
这叹息也被风吹走了,迎向天边那一缕微明。
却不知是晨光,还是夕照?
既不是光明,也不是黑暗。
阴姬很确定。
因为她认出了这中年男子。
前面这男人很好看,青袍儒雅,面色淡漠,斑白的双鬓更为他染上了岁月的沧桑,他站在那儿,就仿佛站在时光中,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间,恍恍惚惚,窈兮冥兮,通之近道。
这无疑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无论是对总角女童,还是及笄少女,亦或半熟徐娘,更甚横皱老媪,这都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依赖,可靠,沉稳,不羁,洒意,狂歌,既无情,又多情。
凡此种种,在此人身上完全矛盾又极致统一地体现出来,便有一种能使全天下大多女人都生出缠绵爱意的魅力。
不论阴姬年纪多少,作为神水宫主,她是一个女人,这一点天下皆知。
虽然她是一名大宗师,阴阳清浊皆在心中,武学通神入化,归真近道,但她首先是一名女人。
不过她无论如何,也喜欢不上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尽管他很英俊,很沧桑,很有魅力。
她就是不喜欢。
因为阴姬喜欢女人。
只是近年来,普通的女人已无法再令她满意。
因为她那些女弟子虽然肌肤柔嫩的如同白豆腐,光滑的像是清水流玉,脾性也千姿百态,各有妍貌,一个个如同谪凡仙子,但在阴姬大宗师的眼光中,那白豆腐上布满了常人不可见的细微孔洞,那清水也是断断续续,便如一匹破帛,棉絮凌乱,丝线横生,令人生厌。
更何况她们全都元神昏暗,外面看上去光洁,身体内里其实污秽不堪,杂臭如暗沟,令她作呕。
只有入微的女子才勉强,宗师女子也不错,元神清定,**洁净,若是大宗师,那更是无上神品,阴阳妙趣,清浊华仪,力场韵律中更是带着种生命极致的美丽风情,更不用说意志凝练烙印鲜明,一个个全是造化最钟爱的神秀,实乃阴姬平生所最喜。
只是这样的女子全天下也就那么几个,武功势力也都并不逊色于她,决计是无法强迫的。
好容易前几天无情来请她帮忙,令她大喜过望,赴那约定的时刻,眼见便能让美人欠下一个人情,哪知却突然跳出一个浊物来拦路!
即便他是邪王石之轩,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