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这个时候,程朱理学还没有兴起,对于女子三从四德、裹脚缠足、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规矩,并没有正式形成。
但大户人家总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尤其是范秋白这样的年纪,已经有些敏感,再加上她身子骨又弱,见风就倒,家里人自然是细心呵护的,平素不大会让她抛头露面。
范秋白也是个安居的性子,按照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宅。再说杭州城的范府虽然算不上大,但也是个三进三出的院子,后花园花色百枝,倒也足够她平素赏玩的。
所以,范秋白很少会因为不能出门耍性子。不过照例的每年一次,也都是因为这么一场水墨会。
画痴画痴,爱画成痴。对于范秋白来说,一墙之隔那水墨会中的种种书画,就像是瘾君子之于毒品来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真是打心里的难受啊!
飞白从小跟着范秋白一同长大的,哪里不清楚自家小娘子现在的心思。这时候被范秋白捏着鼻子,唔唔的直哼哼,嘴上道:“哎呀!好疼好疼!小娘子你快放开我的鼻子,一会儿鼻涕出来啦!”
范秋白闻言吓的收手,这才反应过来是飞白这臭丫头在逗弄自己,不免横了她一眼,又站起身来,在自己的屋子里来回徘徊,坐卧难安。
心里像长了草似的,一会儿想着今年不知会有什么大家来点评,一会儿又想着一鸣先生的书画不知到底是什么样子,一会儿又思付着那些上品的书画,大哥到底能不能借回来让自己瞧……
范秋白在房间里,越想越是心焦,越想越是烦躁,脚底生风似的绕来绕去,把正在偷吃绿豆糕的飞白看的有些头晕。
“哎呀!小娘子莫要再转啦!我已经让长生那小子去了前头,他定会时时刻刻向咱们禀报的。”飞白无奈道。
“做得好!做得好!”范秋白眼睛一亮,“这样最起码聊以慰藉啊!虽然看不到前面的盛况,能够听到几分也是好的!飞白,你可真是个机灵鬼!”
范秋白十分开心,笑靥如花。看着飞白塞了满嘴的绿豆糕,便忍俊不禁,走过去索性将一整盘都塞到了飞白面前,笑道:“赏你的,没人跟你抢,慢慢吃,莫要再噎到了!”
“黑黑小凉纸!”飞白高兴的眉飞色舞,一句“谢谢小娘子”被她满嘴的吃食弄得含混不清。
“小娘子!飞白姑娘!”
就在这时候,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衣小仆蹬蹬蹬的跑进房来,肤色微黑,一双眸子极亮,这就是长生了。
“知州大人、通判大人都到了,还有齐世昌先生、程源先生都联袂而至,外面热闹的不行,那帮年轻的书生眼睛都绿了,变着法的往他们眼皮子底下冲呢!”长生跟说书人一般,口沫横飞。
“齐世昌是杭州城的大儒,想必是知州大人相请才肯来的。程源先生虽然名声没有齐世昌先生响亮,但是在画品上来论,恐怕整个杭州城都没有能够与他相提并论的了!这两位一书一画,看来这一次,没有什么书画能够逃脱他们二位的法眼了!”
范秋白也跟着隐隐的兴奋起来,一双眼睛亮亮的,如若星辰:“长生,你做的很好。快去再探明回禀罢!”
“好嘞!”长生也着急瞧热闹,撒丫子就往外跑,活泼好动的紧。
“小娘子,那位程源先生,是不是年前推辞了三郎君的那一位?”飞白想起了什么,好奇的问道。
“你倒是个好记性。”范秋白笑着点头,“没错,去年夏天,三哥曾带了一车的束脩礼想去拜师,结果画作递上去,三哥连人都没见到,就被那程先生的门童给挡回来了!为了这事情,三哥可是气闷了好几天呢!”
飞白拍手笑道:“是了!我想起来了!去年三郎君回来的时候生气,一脚踢上了后院的太湖石,结果太湖石什么事儿都没有,三郎君自己的鞋破了个洞不说,还流了血,养了半个月才将将养好了!就是因为这位程源先生,是不是?”
范秋白也想起了当日之事,这时候想起来只觉得好笑,掩嘴咯咯笑道:“没错呢。三哥也是自讨苦吃,那程源先生是出了名的清高孤傲,多少人想去拜师吃了闭门羹的。三哥以为凭着范家的名声,对方怎么也会给个面子的,结果丢人丢到了家。”
“那小娘子你说,三郎君这次和程先生在一处参与这水墨会,岂不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么!”飞白挥舞着小拳头。
“什么仇人!你这妮子听说书先生的话本演义听得太多啦,小脑袋瓜子里也不知都装了些什么!”范秋白戳了戳飞白的额头,笑道,“程先生是前辈,又是名家。三哥就算是想跟他眼红,也得有那个资格不是?再说,三哥并非那等小肚鸡肠之人,水墨会是风雅之事,哪里会将这些东西摆到台面上去说?再说,程先生肯来就已经是给咱们范家面子了,三哥开心还来不及呢。”
飞白“哦”了一声,眨眨眼睛,似懂非懂。
“小娘子,飞白姑娘!”长生再次飞奔过来,雨水打湿了他身上的青衫,星星点点,“各家书画行都拿了名帖名画来,几位大人先生看了,都说咱们家的《溪山行旅图》最为高妙珍贵呢!”
“这倒是意料中事,也是祖辈福荫,不值得夸耀的。”范秋白微微点了点头,面上却也挂了几分喜意,“其他家呢?都有些什么名家之作?”
“李家拿了一幅王士元的《松下驽马图》,众人赞叹了好一阵子。”长生道。
“啊!王士元么……”范秋白道,“世人说他善山水,又极善画马,说他画的马‘骨气高卑,皮毛上下,随笔所定,较无差处’。哎!好想借阅一番啊!是李家的么!嗯,如果借不来的话,改日我必定登门探寻一番。还有什么么?”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太过出色的书画了……对了!西席先生拿了一幅东坡手札的《京酒帖》,齐世昌先生十分喜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知州大人和通判大人并没有多说什么。”长生说着,不解的挠了挠头。
官员的身份,面对着苏轼的书帖,自然是不好多说什么的。范秋白闻言便了然于心,微微一笑,转开话题:“一鸣先生拿着《京酒帖》?是了,他说拿了两幅书画,一幅是代表店家,一幅代表个人的。这幅《京酒帖》自然是代表店家的了但是,是哪家店面呢?似乎未听先生说过。”
长生回忆道:“似乎是姓陆的人家开的。”
“陆氏?”范秋白鼻尖好看的蹙起,摇了摇头,“未曾听过。”
再多说几句,范秋白便再度打发长生去探。如此来来回回十余次,在这轻薄的春雨中,长生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身上的青衫也被完全打湿了,但面上依旧带着嘻嘻的笑意,似乎乐此不疲。
范秋白注意到,每次长生来禀报的时候,一双机灵的眸子总是在飞白身上转。飞白嘟着一张小嘴,偶尔冲着长生做一做鬼脸,便会引得后者嘿嘿的傻笑。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了薄暮时分,长生颇有些兴高采烈的跑回来,兴致勃勃的道:“小娘子!飞白姑娘!不得了啦!”
“怎么了?怎么了?”这回,连飞白都来了兴致,凑过来,瞪着一双大眼睛。
长生见状,愈发开心,学起了桥头讲戏的先生,眉飞色舞的道:“咱们家西席先生,在快要散场的时候叫住了众人,拿出了一张纸本的水墨画,说是十年难得一见的绝妙之笔!众人最初并不相信,三郎君也笑骂西席先生猖狂,问他是不是在哪里喝多了,跑过来戏谑众人。”
说到这里,长生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加雨水。范秋白细心的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长生哪里敢要,只用袖子随意的擦了擦。
“然后呢?然后呢?快说呀!”飞白可不跟他客气,匆匆追问。
长生便接着道:“西席先生也不多解释,只轻笑了一声,就煞有介事的把那幅画从桶匣里拿了出来,捧珍宝似的捧到了厅堂正中,小心翼翼的展开。只展开一角的时候,众人一瞧,竟然是一幅尚未装裱的画作,能好到哪里去?便不免有那些气不过的书生抢白,嗤笑了几句。”
“这些书生真是奇怪!他们连画都没看到的,为何要先行贬低?”飞白瞪着眼睛,十分的不忿。
范秋白跟随刘正卿读书时,她作为贴身的小婢自然也要跟着学习的。飞白知道刘正卿是个好人,又与自家关系亲近,这时候自然而然的为其鸣起不平来。
长生笑着解释:“飞白姑娘不知道,他们那些文人书生看起来整天摇头晃脑的读圣贤文章,实际上最小心眼了。三郎君总说,文人相轻,要比贩夫走卒厉害的多呢!这些出言讥讽的人,都是一些拿了作品来,却并没有得到大人们、先生们赞赏的家伙,他们正是在嫉妒那!”
“啊!真是无耻!”飞白平直的心性,闻言气的直跺脚,“那西席先生呢?有没有生气?有没有还嘴痛骂他们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