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不知道么?画院自雍熙年间建立之后,就一直有这个章程,每过几年都会如同科举一般开科取士,只是名额一直都很少。不过如今的官家十分喜爱书画之道,登基以来,画院和书院都开过四次考试,你那不成器的师兄,就是五年前考上的,如今便在画院中任个待诏的官职。”
宣和画院在楚风看来自然是大名鼎鼎的,《千里江山图》的王希孟、《清明上河图》的张择端,这都是出身于宣和画院的宫廷画师啊!那宣和画院应当是怎样一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即便是开科取士,想要进入也必定是极难极难的。
不过……看程源先生的样子,似乎是很不喜欢那个地方。大概是秉性狂狷,有隐士风度,并不已登龙门而喜悦的。再者,宋朝的士大夫本身就有清贵气,对于官家,也就是皇帝的敬畏之情并没有后世那样深邃。偶尔有朝中大臣被皇帝贬官,大臣们非但不会害怕招惹祸患敬而远之,而是会凑到一起喝酒相送,酒席上少不了说一些“皇帝一时昏庸,不识贤良”之类之类的指摘之语……这种事情,放到后世明清,或是千年之后,都是无法想象的。北宋士大夫地位之高,可见一斑。
也正是因为如此,读书人虽然也都盼望着跃登龙门、出将入相,但并没有明清之际的奴才相,辞官归隐、授官不受种种也是寻常之事,颇有些魏晋风度。程源先生对于为官之事如此嗤之以鼻,也与此有关。
不过老师这样一说,楚风却不免有些心动。
一来,是因为世人都知道宋徽宗手上藏了多少的书画宝贝,而且大部分都是后世失传的。这对于爱好书画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个莫大的吸引力。
二来,楚风多少担心方腊起义的事情。他并不清楚方腊到底什么时候会起义为祸,但是隐隐记得方腊之乱席卷了整个江南。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没有道里一直留在江南等待祸乱。
如果要离开江南北上的话,去画院那里图个安身立命的位置,自然算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以自己的能力,想要考上画院恐怕十分困难罢……
他在这边思付着,程源先生早已翻找出一幅横轴的绢本来,递给楚风:“宣州笔、徽州墨,那是文人至宝,就如同宝剑之于英雄,胭脂之于美人,是不可或缺的。瞧你这穿衣打扮也不像是有钱的,估么着买不起。实话跟你说,老夫也买不起,所以不能送你,哈哈哈!”
楚风接过那画轴,被老师的话逗的一乐。
只听程源先生接着道:“不过平素画习作,并不需要那等贵重的东西,朴素为之就好。这就像是练剑可以用木剑,一旦练到了家,再换上削铁如泥的宝剑后自然手段非凡,平素倒也不必强求。这幅《桃花图》你且拿去临习,三日后我要见你的成果!唔,如果你的习作不合老夫心意的话,老夫就……”
“就拿戒尺打他手板!”
外面久久无声的小六子,在这时候又喊了这样一句。
“这倒是个好主意!”程源先生大笑道,“不过只能打左手,右手还得接着作画,打不得!哈哈!”
楚风笑道:“严师出高徒,如果徒儿的习作当真让老师十分不满意的话,打打也是应该的。”
程源先生捋须颔首而笑,对楚风这个徒弟真是十二分的满意。
他又针对这幅《桃花图》指点了楚风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日上三竿后方觉得饿了,于是招呼众人吃饭。
楚风心下觉得纳罕,一般宋人都是只是早晚两餐的,老师竟然如此开明的吃三顿饭么?问了才知晓,原来老师喜欢挑灯作画,每晚都是凌晨方睡,起床的时间往往将近午时了。
楚风一一记下,心想下次再来,一定要等到午后时分,以免唐突。
……
……
蹭完饭后,程源先生吩咐马夫驾车送楚风回城。
之前楚风雇来的那辆马车已经被吓跑,十多里路,楚风想了想,不过是四五站地的距离,于是推辞了,准备走回去,就当是锻炼好了。
小六子听闻他的决定之后直吐舌头,不屑的翻着白眼:“你要是在路上累趴下了可没人管的!”一面还说着这样的风凉话。
“我要是累趴下,下回来不了的话,就没人给你买桂花糖了。”楚风弯下腰笑眯眯的道。
小六子一听脸色就变了,支吾两句又说不出什么来,于是作罢,气呼呼的走掉了。
程源先生见状哈哈大笑,说这孩子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惹祸精,很少有人能够摆平的,没想到楚风竟然还有这样的手段。
楚风但笑不语,心想这小僮与后世的熊孩子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都快能称得上“乖巧”了,他当然哄得住。
眼见日影渐移,楚风便不再耽搁,告辞回程。
一路上春风和煦,草木香气微醺,空气清新可人,颇有些踏青的意趣。这是后世城市里难得的事情,楚风当真是“如沐春风”,快步走的身子微微发汗后,觉得十分舒服。
路上正好瞧见几株野生的桃花立在河边,楚风便凑上前去,对照着手中的画卷看了半晌,若有所得,点头离去。
慢慢接近杭州城后,人流渐渐增多,城内的喧嚣也恍恍惚惚的传入耳中,恍若隔世。
楚风闲庭信步,悠然自得,看着走过的乡间野趣、眼前的飞檐翘角,忽然觉得,人生就这样,定格在这个时候,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一路走回西市,陆氏书画行的门前却立了一个人。
楚风远远看着就觉得眼熟,走进了瞧,原来是李氏书画行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郑朝奉。
“郑朝奉有事情?请里面说话?”
楚风快走了几步,不管怎么说,礼数总要尽到的。更何况,虽说李氏书画行做的行当不大光明,但楚风之前分明是占了他们家的便宜的,对李家的人总要客气客气。
“我出城去了,郑朝奉必定等候多时了吧!快请进!”楚风忙去开门。
“不必了,不必了。”郑朝奉十分客气,笑吟吟恭敬的施礼,“在下今日来是有事相求,还望楚郎君不要推辞才好。”
“您请说。”
“我们东家知道您的那幅《西湖烟雨图》在水墨会上大放异彩,想要借去欣赏几日,不知可否。”郑朝奉施礼道。
楚风微微不解,问道:“贵东家……难道没有参加水墨会?”
“我们李家书画行是整个杭州城第二大的,东家自然有去参加。”郑朝奉说这句话的时候,直起了腰板,明显有些骄傲。
“那,在水墨会上不是应该看过了么?为何还要借去看?”楚风疑惑着问道。
“这……”李氏书画行有一位女东家的事情,外界知道的人并不多,郑朝奉在心里掂量着,总觉得直接说出来不大好,毕竟男女有别,难免会被这楚风误会什么。于是摸了摸鼻子,微觉尴尬道:“我们东家之前在水墨会上并未看清,想要借去仔细把玩鉴赏一番。是了,我们东家说,如果楚郎君肯借,我们李家自然也有回礼。您那幅《西湖烟雨图》尚未装裱吧,我们书画行倒是颇善此道,可以帮忙处理一番。这一来一往也算是交下来一个朋友,您看如何?”
楚风点头笑道:“贵东家高义,我的确在愁装裱的事情。”
郑朝奉闻言一喜:“那您这是答应了?”
“我是想要答应,但是抱歉,那画现在并不在我手中。”楚风笑着解释,“范家的一人要瞧,早上便借过去了。”
郑朝奉哪里肯信,只把这当做是楚风的故意刁难。这倒也是难怪,毕竟之前在李氏书画行,为了那幅《京酒帖》,楚风与李家算是碰了一次,互相留下几分罅隙都是难免的。
如今在瞧着楚风手里拿着一尺画轴,郑朝奉便下意识的以为那便是《西湖烟雨图》了。都拿在手中了,偏生又骗他说借出去了,这样的境况让郑朝奉觉得十分为难。
这毕竟是女东家要的东西,他怎敢轻易违背。
“楚郎君……在下就是个跑腿的,您就何必为难在下呢。”郑朝奉面露苦涩,语气也带上了三分的哀求,“我们东家的脾气……我这若是空手回去,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我呢!您就行行好,把您那画借给我们罢!您请放心,但凡那画作有了半分的损伤,在下以命相陪!”
郑朝奉这话,却把楚风唬了一跳,完全不明白怎么突然就上升到了人命的高度去,不免失笑道:“郑朝奉,在下并不是骗人的,的确是今早就拿走了,我也没有什么办法。等范家还回,我楚风亲自送过去,你看可好?”
郑朝奉哪里会相信这话,只当做是推脱之词。这时见事情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好恹恹的应了,失魂落魄的离开。
楚风看着郑朝奉连走路都有些不稳的背影,颇有些不解的摇了摇头,折身走进房中。
他手里还拿着老师的画,心里痒痒的有些焦急,还想着立刻就开始临摹呢!
而这个时候,范家内院的闺房里。范秋白青葱般的手指柔柔的展开《西湖烟雨图》,目光触及,不由发出一声轻呼。